第99章 昆蟲記環境的變化會影響心境,心境的變化會影響小說創作。理論上,作家們都比較脆弱,對於環境的適應力比部分昆蟲還差。
所以陳青蘿堅決要在寧春宴家寫完整本《波伏娃的奉獻》,寧家也表示理解。寧春宴全家浸淫文學之道,對於作家的這點小怪癖心知肚明,對她相當寬宏大度。
卡夫卡在日記裡講,他寫《變形記》時,因為一趟預料之外的出差,導致後半部分沒有寫好,這讓他十分難過——卡夫卡都如此,更別提其他人了——盡管《變形記》已經十分完美,看不出那趟出差影響在哪。
但王子虛相信,假如時光倒轉,讓卡夫卡不要去出那次差,說不定他會對《變形記》更有自信。因為這本書已經無限逼近理念上最完美的小說了。比它還要完美的話,那簡直就是小說之神親自捉筆所寫。
如果沒有那趟出差,說不定卡夫卡會有自信將《變形記》投給報社,而後肯定會被刊登。卡夫卡一定會因此名噪一時,接下來一篇接一篇地發表小說——那樣就不用等他死後才出名了。
只不過是一次出差,就影響了一個作家的一生,進而造成了文學史上一樁永遠的悲劇。可見作家這種動物,究竟有多麽地脆弱。
王子虛覺得,自己可能要步卡夫卡大師後塵了。
他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是在醫院完成的,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護士每隔幾個小時就過來給他扎一針,手法相當粗暴;隔壁床睡著個老人,成天哼哼唧唧,動不動就咳痰。
這一切都讓他很沒有安全感。
他寫的時候總有一種錯覺,他總以為自己寫完小說就能逃離這個地方,然後他驀然回過神,發現他正在進行的小說創作和醫院並沒有直接關聯,於是十分沮喪。倒是他必須在病好之前趕緊完成小說,否則他的狀態又要被打斷。
這種朝不保夕之感沁入了他的字裡行間,讓他整篇小說像是雪山上的蓮花,隨時有可能被冷風刮碎。
按理說,這勢必會導致小說前後段氣質發生割裂。但寫完後,他回顧了六到七遍,始終覺得全文一氣呵成,十分自然,甚至有一點完美。完全沒發現割裂在哪。
這可能是因為,他小說的調性本身就是劍拔弩張的,他的這種狀態,反而讓小說更增添了幾分焦慮感;但也有可能,是醫院的環境影響了他的判斷力,導致心態出了問題。
有創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對自己的作品一旦開始產生懷疑,就沒個完,這種懷疑會像滾雪球一般不斷擴大,最後壓垮自己。
到截稿日期前,王子虛都快自暴自棄了。在26次修改校對後,他終於放棄了自我審查,心想撲就撲吧,總比錯過截稿日期好。
這篇小說橫豎是要發掉的。就算是死,他也要站著死。
他心一橫,撥通了寧春宴的電話。
……
寧春宴接到王子虛電話時,正在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幫陳青蘿梳頭,而陳青蘿一如既往地伏案搞創作。王子虛的聲音從電話裡飄出來時,陳青蘿的肩膀明顯一抖,但寧春宴沒注意到。
“喂,王子虛嗎?你居然會主動跟我打電話,真稀罕啊,找我什麽事?”
王子虛說:“我聽說,你是這次征文的評委。”
寧春宴點頭:“是啊,等一下……你不會是來走後門打招呼的吧?事先聲明,謝絕走後門找關系,審稿當天都是盲評,要糊名的,我幫不了你。”
王子虛連忙說:“不是……我主要想問你個事兒。”
寧春宴聽了會兒,才弄明白他的訴求:王子虛的征文已經寫好了,原則上,他應該把稿子發給單位,再由單位集體發給文協。
但如果把稿子交給單位,勢必要從苟應彪那裡過。王子虛跟苟應彪關系太僵,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暗中使什麽絆子,所以求助於寧春宴,想問問有沒有公眾投稿渠道。
“公眾投稿渠道肯定是有的,但是你投那兒去也麻煩,還容易被打回來,你直接把稿子發給我得了,我直接交給文協。”
王子虛斟酌了片刻語句後說:“這會不會留下什麽把柄?”
“拜托,有什麽把柄?我直接把你稿子轉給熟人就好了,我都不看的。”
寧春宴覺得,王子虛這種小心謹慎裡面有種猥瑣狡黠的勁兒,可能這是他的獨特生存哲學,也不知道是被什麽逼成這樣的。
王子虛說:“那謝謝伱了。我本來打算找林峰兄的,但他可能忙於創作,就沒敢打擾他。”
“你怕打擾他,你就不怕打擾我?”
“我感覺你應該比較閑……”
“我感覺被你冒犯了。”
“一定是你太敏感。”
寧春宴一邊梳著陳青蘿的頭,一邊說:“對了,你的《野有蔓草》,我已經幫你投給《長江》了。”
王子虛說:“哦。謝謝。”
“你不問為什麽是《長江》嗎?”
王子虛還沒回答,電話背景音裡,傳來了殺豬一般的叫聲。
寧春宴道:“你那邊在幹嘛?”
王子虛說:“我在醫院。我隔壁床在打針,好像出了點問題。我最近在住院。”
寧春宴梳著頭的手指一頓:“你病啦?怎麽住院了?”
王子虛說:“有點操勞過度了。”
寧春宴玩弄著陳青蘿的頭髮:“你在哪個醫院?我過來看看你。”
“啊?不用了吧。”
“你就說在哪家醫院,幾樓幾號床?”
由於上一次“沒有保護好陳青蘿”,寧春宴這幾天被迫跟她一起閉關,在家裡憋得人都要發霉了。
借著探望王子虛這個由頭,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出門一趟,要不然她真的要得幽閉恐懼症了。
在她的強硬要求下,王子虛報上了自己的坐標。
“我過半個小時就到,你這半個小時先別出院。”寧春宴跟他開玩笑。
王子虛略帶疲憊地說:“唉,我還得住一天。”
寧春宴哼著歌掛了電話,忽然發現,身前的陳青蘿呆在電腦前,手指張牙舞爪虛懸在鍵盤上,一動不動,呆若木雞。“你怎麽了?”寧春宴問,“你不會真認識王子虛吧?”
“不認識。”陳青蘿馬上回答。她如同被擰了發條般,繼續在鍵盤上敲字。
去探望病人不能不帶水果,這是禮數。寧春宴從家裡搜刮了一點橘子蘋果,忽然想到,依王子虛的性格,與其給他帶點吃的,不如帶點精神食糧。正打算去書房找本書,忽然發現陳青蘿趴在門沿上盯著她看。
“你幹嘛?”
陳青蘿身子縮到門裡,只露出一隻烏黑的眼睛:“你要去醫院嗎?”
“對啊。”
“哦。”
寧春宴感覺她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以她的擰巴性格,說不定是在等自己邀請她一起去醫院。
“要不跟我一塊兒去吧。反正你現在也沒寫作狀態了。”
“誰說的?”陳青蘿鑽回了房間。
“……”
寧春宴聳了聳肩,下了樓。一舉目,發現陳青蘿正陰惻惻地站在陽台上盯著她。
她打了個寒噤:“搞什麽啊這女人,好嚇人啊!”
她將手籠在嘴前喊道:“下來吧!我等你!”
陳青蘿從陽台上消失了,過了會兒,寧春宴收到一條短信:“我不去。”
“……”
寧春宴又不是她男朋友,沒精力猜她心思。她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想,陳青蘿這個怪人也不知道最後會嫁給誰。
不管會嫁給誰,她反正都挺可憐那個男人的。
王子虛掛了電話,呆呆盯著牆壁,筆記本放在一邊。
昨天寫完稿子後,他昏睡了整整12個小時,就好像把前兩天欠的覺全攢下來一塊兒睡了一般。
“哈囉,我給你帶吃的來了。”
葉瀾手裡提著飯盒走進來。她今天穿著件水藍色吊帶長裙,她的身材將裙子撐得很滿。
王子虛一愣。他沒料到今天葉瀾還會過來。
女人把飯盒放在他的小桌板上,呼哧一聲在一旁坐下來,用手掌比了個小扇子,拉開衣服扣子扇風:“熱死我了。”
“不是說今天不過來嗎?”王子虛問。
“本來是不打算過來的,”葉瀾喝著水,“但是閑著也是閑著,何況,關懷一下我們公司的核心資產,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輕言那邊如何?”
葉瀾嗤笑道:“高估他們了。之前還搞得我們如臨大敵,結果我們這邊的數據反正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們那邊數據也沒怎麽漲。”
王子虛眉頭一皺:“不應該啊。”
“為什麽不應該?”葉瀾詫異轉頭。
“他們既用了我的腳本,不該不漲數據的。”王子虛認真地說,“一定是他們用錯了。”
葉瀾一陣無語。她實在理解不了這個怪人的世界。
“王子虛,我來看你了……”
門口飄來的柔聲細語如同棉絮,直往耳朵裡撓,叫人心裡發癢,又叫人舒服。
兩人同時抬頭,只見一個苗條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及腰的長發傾瀉下來,如同漆黑的瀑布。夕陽中,寧春宴渾身如同發著光。
寧春宴看到王子虛身旁的葉瀾,滿臉春風般的笑容瞬間收斂了,變得靦腆起來,小步走過來把水果放到他身旁的桌上,又把一本書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
“你文學方面的書都看過吧?這本書你應該沒看過,我就給你帶過來了。”
王子虛拿起書一看,是法布爾的《昆蟲記》。
“這不是中學生必讀的書嗎?”王子虛翻看道。
寧春宴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拘謹地在他床邊坐下,一邊道:“那你中學的時候讀過沒?”
“沒有。那時候這本書對於我來說太貴了。”
“你沒讀過就好。”
寧春宴和葉瀾兩個女人,一個坐在床這邊,一個坐在另一邊,中間隔了個王子虛,兩個女人互相注視著,沉默無言。
此時,她們心中的想法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想不到,王子虛的老婆長得還挺漂亮的。
不如說有點太漂亮了。
……不是,他憑什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