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荀彧獻策
東風拂面,大河滔滔,奔流向東,氣勢磅礴,荀彧將宗族數百口一路風塵仆仆,終於抵達黃河岸邊。
起程前,同郡韓融將宗親千余家躲在密西山中,曾邀他入山躲藏,此韓融即黨人領袖陳寔的學生,故冀州牧韓馥族叔,前九卿之大鴻臚。去年其為董卓所遣,招降關東州郡,同行者少府陰修、執金吾胡母班、將作大匠吳修、越騎校尉王瑰皆死,惟有他因為名氣太大幸免於難。韓融本就沒有為董卓賣命的想法,趁機回到潁川老家。年初袁術、孫堅同董卓全面開戰,潁川諸士皆不看好此戰,兼且厭惡袁術為人,紛紛躲進山中。
對於韓融的邀請,荀彧想也沒想拒絕了,去年冬開始,四兄荀諶屢次給他來信,邀他來冀,同時隱約透露豫州將有變動。荀彧目光敏銳,斷定潁川四戰之地,必有兵禍,乃反邀韓融去冀,後者就如同潁川荀氏其他宗姓那般,顧戀鄉土,不願離開。
荀彧唯有遺憾告辭,當他走到陳留的時候,突然接到孫堅大勝董卓的消息,頓時為之一驚。在關東人眼中,董卓可是強悍得可怕,手下擁有涼、並十數萬善戰虎狼之士,非集天下之力討伐不可。然而事實證明,董卓似乎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強大,頗有外強中乾的意思。
袁術聲望如日中天,又離潁川很近,但荀彧卻從來沒想過投靠袁術,一是袁術固然得勢,但荀彧認為他才乾不足,仍然不看好他的未來。更為重要的是袁術殺死了他的故主,九卿少府、前穎川太守陰修。
荀彧尚幼時,中常侍唐衡慕潁川荀氏書香門第,人傑頻出,欲與之聯姻,荀彧父親、荀氏八龍荀緄畏懼其勢,不敢拒絕,遂以幼子荀彧配之。荀緄這個決定害苦了荀彧,為了彌補虧汙,從小發奮、潛學、養名,直至南陽名士何顒批其為“王佐之才”,又和時為天下第一少年郎的“射虎滅蝗蓋子英”相交,才算徹底擺脫了虧名。
荀彧若敢投靠殺故主之袁術,苦養近三十載的名聲立刻就會化為烏有。
荀彧入東郡後已經從太守王肱那裡得知袁紹繼任冀州牧,他認為當今董卓亂政,致使天下大亂,有傾覆之危,但未如周室陵遲、秦失其政那般不可逆轉,只要撥平凶逆、匡翼天子,則漢室仍可複興。
而袁紹先圖別立帝王,分裂九州,拒不承認當今天子,次圖光武舊地,並插手關東諸州政事,怎麽看都不像有拯救漢室之意,實與他的理想背道而馳。
荀彧凝望大河,心裡默默道:“二袁皆非救世之人,余者似幽州牧劉(虞)伯安,身份敏感,內有公孫掣肘,力所不及。青州刺史焦(和)公宰一介文人,面對黃巾一敗再敗,據說積病難返。豫州刺史孫(堅)文台匹夫之勇,徐州刺史陶(謙)恭祖奸猾老吏、兗州刺史劉(岱)公山爭權奪利,揚州刺史陳(溫)元悌才智平庸,益州牧劉(焉)君郎閉門自守,涼州窮困混亂、交州偏遠弱小……”
大漢十三州,除去董卓盤踞的司隸,只剩下一州還未評價,即蓋俊所領並州。
蓋俊手握並州九郡、涼州北地、司隸河東、河內共計十二郡,人口數百萬,帶甲十余萬,實力雄厚。而蓋俊少有盛名,天下共稱,長有戰功,橫行西北,董卓素所畏懼。荀彧和他相識十二載,多年來一直書信不斷,其一舉一動皆有關注,可是荀彧卻還是看不透對方。
“天下間能夠知道他心意的人,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良久,荀彧發出一聲長歎。
“文若,該過河了……”一名荀彧的遠房族兄輕聲喚道。
荀彧點點頭,行到渡口,同族已開始攜老扶幼登船,漢代造船業發達,素有北東萊、南豫章之說,兩地並馳名於大漢國,此船即為東萊船,乃是東郡太守王肱提供,足以將荀氏數百口一次送過去。
黃河水面並不寬,沒過多久便到達北岸,讓荀彧吃驚的是,蓋俊竟然站在渡口迎接他的到來。兩人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六年前,即中平二年(公元185年)蓋俊在京中任羽林中郎將時。六載過去了,蓋俊已是而立之年,容貌不改,氣質卻大變,威嚴奇重。漢代豪族子弟多不慮出仕,然而少有所成者則不多,似蓋俊這般年僅三十便是持使節、驃騎將軍領並州牧、美陽萬戶侯,實在過於駭人聽聞,若非亂世,豈能至此?。
一團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鑽入鼻孔,沁人心脾。蓋俊含笑看著荀彧,後者比他小一歲,今年二十九歲,一如以前,衣冠楚楚,面如冠玉,天質自然,雖有意蓄起淡須,依然帥得一塌糊塗,令蓋俊不由自慚形穢。這種感覺他只在妹夫楊阿若身上體驗過,楊阿若有一種陰柔之美,而荀彧則是君子之風。
荀彧一臉訝色的行禮,而後問道:“將軍何以在此?”
“不如此,何年才能見到你?”蓋俊迫不及待的上前抓住他的手,一副怕對方逃跑的樣子,笑著說道:“自從乃兄(荀諶)友若那裡得知文若欲來冀州,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苦等三日,終於逮住你,快隨我走。”
“走?去哪?”荀彧一頭霧水。
“河內。”
“……”荀彧聞言微微眯起眼睛。“將軍欲入雒陽?”
蓋俊笑而不語,轉為荀彧介紹起長史賈詡、主薄楊俊、傅乾三人。
荀彧無奈與三人見禮,賈詡聞於西疆,關東則不太聽說其名,不過看其任驃騎將軍府長史,可知蓋俊對他的信任。楊俊也只是知名河內一郡之地,直至成為並州刺史部主薄,才為天下所知,最轟動的事莫過於河內人與並州人的紛爭。至於傅乾,年才十七,尚未立冠,荀彧只知道他乃已故漢陽太守、壯節侯傅燮獨子,其他一概不知。
賈詡打量著對面的青年,蓋俊幾日來的行為舉止明顯有異,賈詡很驚訝蓋俊居然會流露出躁動之意。這種躁動絕不是兩人少年相識,即將重逢之故,而是一位君主對大才的渴求。是的,大才,普通人才還不至於令蓋俊變得這般躁動。
大才想到這個詞,賈詡微微皺起眉頭,荀彧雖然被何顒譽為“王佐之才”,畢竟尚不滿三旬,未經世事磨練,蓋俊的表現是不是太過了?亦或是,其天縱奇才?
“文若,任我驃騎將軍府司馬如何?”蓋俊笑問道。此司馬非軍中成建制的別部司馬、軍司馬之流,雖然僅僅六百石,卻與長史賈詡平齊,位次稍遜。如果說並州刺史部別駕、治中乃是蓋俊文事上的左膀右臂,驃騎將軍府長史、司馬則為武事上的左膀右臂。
賈詡訝然,驃騎將軍府按製有長史一人,司馬一人,從事中郎二人,掾屬二十九人,令史禦屬三十一人,長史、從事皆齊備,掾屬、令史禦亦召數十人,惟獨空缺司馬一職,並州真的沒有人可以擔當司馬?當然不是,難道蓋俊專門為其所留?
對一個新人來講,驃騎將軍府司馬這個位置不可謂不高,權勢不可謂不厚,只要荀彧點頭,他立刻就可以協助驃騎將軍蓋俊管理麾下十數萬人馬的所有事宜。
荀彧沉默良久,抬首遙望北方,他和袁紹志向不合,去鄴城也是枉然。雖然他至今看不出蓋俊的志向,但他卻是自己心中目前為止最符合拯救社稷的人。
荀彧乃躬身道:“將軍親至邀請,豈敢不從?”
蓋俊笑而扶之,他自不會說出“吾之子房”這等無腦的話,也不認為招攬到荀彧,就可以馬上收得大批青史垂名的潁川賢才,他沒有袁紹那麽大的影響力,曹操也是按照荀彧規劃,成功挾天子以令諸侯,才使潁川俊傑歸心。
宗族自有四兄荀諶接應,荀彧離開大隊,隨蓋俊而走,其很快進入角色,坐在馬車上便開始向蓋俊進言,“將軍幼有盛名,孝勇聞於天下,弱冠出仕,在朝,則名士傾心;在邊,則羌胡拜服。中平黃巾卒起,將軍奮勇爭先,數斬賊帥,功高封首,旋師西北,所在皆平,威震天下。”
“將軍據龍潛之地,控帶雲朔戎狄,英才畢集,帶甲百萬,今董卓亂政,世道紛亂,蒼生所望者,將軍與袁氏耳。二袁之間,權力相並,各自樹黨,兄弟尚不相容,能容天下事乎?依彧之見,天下走勢,惟在將軍。”所謂龍潛之地,是指太原郡晉陽,並州刺史部治所。昔年漢文帝八歲為代王,二十四歲才登基,龍潛晉陽十六載。。
蓋俊說道:“未知前路也。”
荀彧道:“將軍欲所施展,則必掃司、涼。董卓廢立、韓遂叛逆,此等國賊,破之不難。”
蓋俊似笑非笑道:“二人各擁兵十數萬,謀士如雲,猛將如雨,豈能卒除?”
“不然。古往今來,暴逆不臣,貪殘酷烈,無過董卓。將軍高舉義旗,跨河而南,克複雒陽,自抵函、桃,會河東之眾,勤王長安,梟董卓,撫三輔,鼓行而西,韓遂小醜,抗拒即亡,傳書河西,四郡必安。屆時擁三州之地,立不敗之基,繕宮室,納賢才,複威信,不出數年,天下可傳檄而定也。”函即函谷關,桃即桃林塞,皆在河南尹(雒陽)與京兆尹(長安)之間的弘農郡。河西四郡則是涼州黃河以西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蓋俊家鄉。
天下事絕不會像荀彧說得這麽容易,他只是給出一個宏偉的戰略藍圖,即先除董卓,擁戴天子,再平韓遂,成強秦之勢,而後東出旋門關(虎牢關),奉國家以征天下。
可以說這是目前蓋俊最佳戰略路線,沒有之一。
問題是,他對是否勤王抱有疑慮。
挾天子優勢當然很多,比如收攬人心,天下才士皆願效命,走到哪都有人擁護,比如能夠插手諸侯尚未形成絕對統治的地區,收買勢力較小的割據者,無往不利。比如師出有名,以大義壓之,震懾宵小……
但它的缺點也不少,天子就是天下之主,有事經過他否?經過,則其名正言順收權,不經,則遭到世人斥罵。而且在外征戰,還要提防政變,董卓自入京後,陰謀就一直籠罩在頭上,最後千提防萬提防,還是被騙入宮中,照頭一刀。除非效法曹操,幾十年都不進宮,可是曹操一生也沒少經歷政變,把三輔舊勳殺得元氣大傷才消停。
更讓蓋俊顧忌的是,他的老子蓋勳、老師馬日磾堪稱鐵杆保漢派。自他東入冀州,蓋勳是三天一小書,五天一長信,使者不斷,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欺騙自己討董,至今兩年,雷聲大雨點小,如今更是跑到冀州爭權奪利,甚至說出敦煌蓋氏沒有他這個人。
蓋俊心裡非常鬱悶,心道我可是你唯一的兒子,把我踢出門,你不是絕後了嗎。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麽大的火氣,至於嗎,消消停停和阿母過美滿小日子多好……
蓋俊若入主長安,必要重用二人,這是lun理,說不得二老胳膊肘向外拐。
而且,在打不打董卓的問題上,他也是顧慮重重,他既想趁著馬鐙尚未被人發現,一戰解決董卓,順勢掃平韓馥,整合關西,又怕打之不死,董卓轉為死守,到時他有多少人也不夠填。
何況,歷史上董卓好像就死於今、明兩年,自己究竟有沒有必要改變歷史?他同時又擔心由於自己的存在,使得歷史本來的軌道發生扭曲,董卓未必會與歷史一樣結局……
蓋俊腦海裡糾纏著無數的疑問,這是熟知此段歷史的人所獨有,旁人無法理解。
賈詡雖然理解不了,卻能猜透他複雜的心思。這就是其人可怕之處,就像你肚子裡的蛔蟲,透視你的思維,揣摩你的心理,然後認為合適就說,不合適就裝聾作啞。
“下官倒是與荀司馬有些不同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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