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霸陵縣廷,宴中。
王粲出身豪貴,少有異才,有過目不忘之能,作算術,略盡其理,善作文,舉筆便成,這是他能和蔡邕結交的基礎,卻不是全部。眾所周知,蔡邕好酒,能飲一石,世人送其一個雅號曰“醉龍”,即是說他時常飲酒過量,醉臥街巷,不省人事。王粲別看年紀不大,卻是名副其實的酒徒,能飲酒半石,嬉笑如常,此正對蔡邕心意,遂不顧雙方四十余歲的年齡差距,結為忘年交,一時傳為京中美談。
司馬懿年十四,亦會飲酒,且酒量不淺,不過其人xing格謹慎,城府極深,有別於其他少年,就算面對王粲連連勸酒,也無半點逞強好勝之心,從容應對,點到即止。
馬長於邊地,從與羌胡錯居,喝酒對他來說可謂菜一碟,但他為親衛之,負護衛之責,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是以即使酒蟲叮咬腸胃,也只能淺嘗即止。而傅乾也有酒量,然他雖未弱冠,已是北疆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不可視如普通少年,酒宴方一開始,就在各個圈子遊走,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閑和王粲對壘。
王粲一時尋覓不到對手,哪怕是關中美酒,也喝得頗不是滋味,他棄杯夾肉,放入口中,咀嚼間,望見不遠處的蓋嶷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隱隱遊離於酒宴氣氛外,乃舉起酒杯,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道:“少主,能飲一杯無?”
“……”蓋嶷聞言扭過頭,怔怔地看向王粲。
王粲容貌短,膚色微黑,惟有雙眸奕奕有神,如懸明珠,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只聽他朗聲說道:“酒之所興,肇自上皇,自古及今,上至聖賢,下至黎庶,誰不喜之?少主固然年幼,智若成年,何不嘗一嘗這關中欲漿佳釀的滋味?”
蓋嶷怦然心動,轉而顧視蓋俊,畢竟他才十歲,不能自作決定,需征詢父親的意見。
這時蓋俊正好要起身離座,他看了看泰然自若的王粲,心道這子膽子不,居然當著他的面,振振有詞的唆使蓋嶷喝酒,失笑搖了搖頭,對蓋嶷道:“富平,記得《詩經》雅篇宛否?”
蓋嶷點點頭,他八歲學《詩經》,這是他接觸的第一本《五經》,可謂倒背如流,無須回憶,張口就道:“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不寐,有懷二人。”
“人之齊聖,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蓋嶷誦完第二段,先是一怔,繼而恍然,明白了父親為何要他背誦《宛》。這句話意思是:聰明智慧的人,飲酒克制從容,糊塗無知的人,喝酒不加節製。飲酒必須心謹慎,注意舉止儀容,千萬不能因為酒而毀掉前程,好運一去就不會再回返。
蓋俊見兒子明白過來,笑了笑,他少時輕狂,嗜酒如命,父親蓋勳便以此言勸他,不過那時他根本聽不進去,後來結婚,在妻子蔡琬半強迫下,才改掉酗酒的壞習慣。現在,蓋俊以父親的角度對蓋嶷說出這句話,才算稍稍了解父親蓋勳當初的心情。蓋俊又摸了摸兒子頭上形如一對羊角的總角,端杯起身,步下台階,行向諸臣。
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王粲,眸中深處,劃過一絲痛楚之色,心房,也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痛徹心扉。蓋俊、蓋嶷父子的交流,引起了他對父親王謙的思念,王謙去世的那一年,他比此時的蓋嶷大不了多少。人人皆言王粲少有奇才,聰亮明允,皆不以少年待之,可是又有幾人知道,年紀,就要獨自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的辛苦?他多麽多麽希望,自己也能像蓋嶷一樣,受到父親的教導與庇護。
待蓋俊走遠,蓋嶷重新落座,心翼翼為自己斟滿人生的第一杯酒,舉起遙敬王粲、司馬懿,說道:“王兄、司馬兄,弟次飲酒。來,我們滿飲一杯。”
司馬懿心細如,察顏觀色,覺王粲容色有異,問道:“王兄似有心事?”
聽司馬懿這麽一說,蓋嶷手臂一頓:“王兄……”。
王粲回過神兒來,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來,飲酒、飲酒……”言訖,王粲以袖掩面,一飲而盡。
蓋嶷和司馬懿相視一眼,不明所以,然而王粲既然不想說,也不便開口詢問。蓋嶷緩緩喝下杯中之酒,和他想象有些不同,舌上甘甜彌留,腹內甚是舒暢。心下道:“原來,這就是酒的滋味,還不錯……”
王粲之後連連舉杯,看得出他心情不暢,司馬懿這時也不好再推脫,不然容易引起王粲的不滿,隻好舍命陪君子。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蓋俊而今不再嗜酒,但曾經是能飲一石多的酒中強人,身為其子,蓋嶷天生酒量就很大,雖是次飲酒,然陪著王粲連乾十余杯,依然面不改色,直令王粲、司馬懿嘖嘖稱奇。
酒宴從日入開始,整整持續兩個時辰,直到人定才酒闌人散。此時,夜色已深,混沌一片,夜空中,一牙殘月,若隱若現,零星雨,時斷時續。
蓋俊微微醺然,刀削似的面龐浮著酡紅,雙眸迷霧,不再犀利,他優哉遊哉漫步於霸陵縣官舍庭院。蓋嶷緊隨其後,細細算來,他飲酒過四鬥,僅頭部微覺眩暈,不得不承認,酒量,是可以遺傳的。
一乾親衛散落四方,相距十余步遠,這個距離,既能避免聽到蓋氏父子談話,又能保證應付突狀況。
蓋俊停下腳步,仰頭望天,一滴雨珠恰在此時落在挺拔如峰的鼻梁上,摔得粉碎,涼意霎時遍及面部,有種說不出的涼爽、舒服,口中輕輕呼道:“富平……”
正在與眩暈做搏鬥的蓋嶷聞言立刻一醒,回道:“是,父親。”
蓋俊直視殘月,目光迷離,淡淡地問道:“你所好者何?”
“……”蓋嶷心臟劇烈跳動,這是父親次詢問他的志向,只是父親問得太過突然,倉促間,如何能答?
蓋俊收回視線,複望蓋嶷,說道:“你從未想過未來嗎?為博士,譽滿環宇,為國相,高居廟堂,為牧宰,雄霸一方,為虎臣,平定天下,為邊將,掃滅戎狄……”
蓋嶷又是一陣沉默,蓋俊也不再言語,氣氛,略凝。
半晌,蓋嶷深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兒無他想,繼父志耳。”
這個答案頗為出乎蓋俊的意料,失笑道:“滑頭。不過倒也有些急智。”說罷,再度邁開步子,向住所庭院行去。
蓋嶷表示身為人子,父親的志向就是自己的志向,避免了選擇,似乎是在耍滑頭。但,蓋嶷真的是在耍滑頭嗎?
蓋俊推開寢室房門,繞過屏風,兩名約二九年華的年輕女子立刻伏地叩拜,兩人身材苗條,腰支輕亞,面如桃花,異常秀美。她們頭上簡單的式及身上素色的長袍,清楚地表明官婢的身份,不過能找到這等姿色的官婢,倒也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
兩個絕美官婢跪在地上時,忍不住偷偷抬頭,借著昏黃的燈光打量蓋俊。蓋俊身長七尺七寸,容貌出水平線不少,卻也距離美男子甚遠,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叫做中上之姿。然而,蓋俊官至驃騎將軍領並州牧,地位尊貴而顯赫,武功更是天下難及,號稱國朝第一名將。自古少女誰不愛英雄?侍寢蓋俊,二人所願也。
蓋俊醺,被服侍著退下衣袍,臥倒榻上,轉眼間便呼呼睡去。二女哪料到蓋俊英雄如此,竟這般不解風情,立在榻前,面面相覷,良久,似有歎聲,細弱有無。
隔日,時分,蓋俊悠悠醒來,隻覺頭部異常沉重,口中乾渴難耐,手拽榻前繩索,隔壁銅鈴脆響,不久,兩個絕美官婢從偏室中行入。蓋俊讓她們給自己倒一杯水,飲下後,神志一清,翻身下榻,穿衣洗漱,步出房門。
時值日出,清爽恬淡,鳥語花香,蓋俊立身門前,張開雙臂,舒展筋骨,接著目光一凝,遠處一株老槐樹下,站著一名寬衣大袖的儒雅老者,蓋俊當即行了過去。
“老師,起得早啊……”
馬日磾轉過身,手撫胡須,笑著說道:“人老了,覺自然變少。”
“……”蓋俊默然,他這才猛然意識到,老師,比嶽父蔡邕尚年長數歲,今年已經六十四五了。說一句不太妥當的話,他還能在大漢國政壇呆幾年?畢竟,你不能奢望人人都像趙岐一樣,年八十余歲,身子骨依然硬朗。
馬日磾舉凝望老槐枝乾,無限感慨道:“子英,為師虛度一甲子有余,親眼看著大漢國由極盛轉衰,心中之痛,無以言及!異日魂歸黃泉,世祖、高祖追問之,我將何以回答?”馬日磾所言世祖指的是漢武帝劉秀,高祖則是指伏波將軍馬援。
馬日磾看著沉默的蓋俊,一字一句道:“吾何以回答,全憑子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