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文官中,成公英為侍中、李相如為司隸校尉、黃衍為京兆尹、王國為尚書,而隱隱為文臣之首的閻忠,僅僅撈到諫議大夫一職,堪稱重臣中地位最卑者。不過他的權利可是一點也不小,平日裡坐鎮尚書台,一應大小事,皆得由他過目才行。
馬宇、李禎、楊盛等人被捕時,閻忠恰在宮內尚書台,撞個正著,此事他根本不知情,以他的地位來說,絕對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看到王國也是一臉茫然與疑『色』,才稍稍釋懷。看來,韓遂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隱藏得很深啊,瞞過了所有臣下,只有心腹成公英一人知曉,或許所謂的叛『亂』,也是成公英發覺的。
閻忠當即質問成公英,後者見事情僅剩收尾,無須再刻意隱瞞,便一五一十說了。閻忠、王國固然為自己被蒙在鼓裡而感到不滿,但也不能說韓遂和成公英這麽做不對,畢竟知道的人越多,泄『露』的風險就越大。讓閻忠好奇的是,馬宇、李禎等人行事還算隱秘,若非有人舉報,很難為己方察覺,那麽,究竟是誰舉報了他們?成公英猶豫了一下,實話道出。
“扶風耿氏……”閻忠聽得一怔,久久無語。耿氏和蓋俊素有仇怨,這個他自然知曉,涼州刺史耿鄙敗亡,怪罪到蓋俊頭上,多少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可度遼將軍耿祉的死,絕對和他脫不了乾系。問題是,耿氏享百余年繁華,世代榮光,皆乃東漢勳貴的身份,他們到底是對蓋俊有多憤恨,才能不顧社稷安危,也要坑害蓋俊一把?
得知舉報者乃是耿祉之子耿瑁,閻忠恍然大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時哪還顧得上什麽國家。
成公英拿到新的名單,打算親自追捕殘余,和閻忠、王國稍微寒暄幾句,繼而離去。
“……”望著成公英漸漸遠去的背影,閻忠眼裡帶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成公英頗為敏感,似有察覺,半路時忽然轉過身,閻忠頷首微笑。成公英眉頭皺了一下,微微搖搖頭,暗怪自己疑神疑鬼,乃加快腳步離開未央。
王國一直都是堅定不宜的歸涼派,返回尚書台途中,憂慮重重道:“所謂叛『亂』,不過是癬疥之疾,河朔大軍,才是心腹大患。今聯軍慘敗,猶斷雙足,明公仍不願退走,妄想一搏,真真是……唉!”後面的話王國沒有明說,他相信閻忠聽得懂他的意思。
閻忠語氣淡淡地道:“明公心意,非我等能夠揣度。”
王國略顯不滿地道:“閻兄為我等表率,豈能不聞不問,置之度外?”
“……”閻忠瞥了王國一眼,目光清幽,深不見底,隱有雷霆勃發。
蔡府。
蔡邕站在一人背後,默默看著身下者伏案揮毫,神情嚴肅,目光凝重。
執筆者年約四旬上下,身量中等而手腳纖長,墨袍儒冠,雙眉若峰,目如秋水,面白似玉,風采比之蔡邕,竟是毫不遜『色』,讓人驚歎好一個儒雅清奇的男子。
良久,執筆者停下動作,回望蔡邕,似有征詢之意。蔡邕看著書帖,久久不能轉開視線,半晌慨然歎道:“元常書法,剛柔兼備,高古純樸,超妙入神。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余,仆遍觀秦漢名家碑帖,不下千百,未有過者。”元常者,姓鍾名繇,字元常,為黃門侍郎,侍從天子左右,同鄉荀攸未離京前,亦任此職。鍾姓為潁川大族,鍾繇曾祖鍾皓,乃潁川四長,祖父鍾迪,黨人出身,並有聲望,名著海內,父親早亡。鍾繇家鄉潁川長社,距離陳留圉縣,尚不足三十裡,是以早就與蔡邕相識,幾達二十載,兩人一直維持著半師半友的關系。
鍾繇聽到蔡邕對自己評價如此之高,搖了搖頭道:“中郎之言過矣。與中郎相比,亦如螢火比之皓月,何論秦漢先賢?傳將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蔡邕不以為然,娓娓說道:“秦雖有奇特,能入目者,寥寥,至前漢,形勢稍變,或有一二,本朝則名家輩出,由此可知,書法一道,古不如今也。非仆自誇,當今之世,八分之書,能邁仆者,幾無一人,元常則近矣。再過數載,元常必為當世第一。”
鍾繇又謙虛幾句,他本非這樣的人,其為人喜好大言,這裡的大言,指的不是大言不慚,而是直言心聲,通俗一點講,就是心裡怎麽想的,就怎麽說,少有禁忌。他的楷書確實已是當世少有人及,無奈在他面前的是學書俱宗的蔡邕,不謙虛便是狂妄。蔡邕說道:“元常不僅俱得書法奧妙,且矢志專一,聞你就坐,數尺之內,必有手書,臥於床榻,則書寫寢具,日久洞穿,如此精誠,仆不及也。惟有敦煌張伯英可以比肩,你二人一正一草,當為後者之楷模,萬世之師表。”張伯英即張芝,涼州三明張奐長子,草書大家,蓋俊少時過境弘農,討得一帖,視如珍寶,不肯輕易示人。蓋俊先前草書樣式,以崔瑗《賢女帖》為主,後來慢慢變成張芝形體。
從弟蔡谷腳步匆匆,步入書房,神『色』略帶焦急,看得蔡邕、鍾繇皆是一楞。見其欲言又止,蔡邕心知必是急事,說道:“元常不是外人,有話直說就是。”鍾繇默然。
蔡谷言道:“現在長安滿城皆疾騎,雲緝捕『亂』黨,匿者同罪,報者獎賞。”
蔡邕聞言『色』變,連珠問道:“什麽『亂』黨?哪來的『亂』黨?成公英瘋了?”
蔡谷低聲道:“據說馬侍中被抓了。”
“我知道了。”蔡邕輕輕歎了一口氣,緩緩回到座位坐下,蔡谷走後,蔡邕苦笑謂鍾繇道:“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若非元常提醒,仆此刻多半亦遭殃及。唉!……”鍾繇面不改『色』道:“馬侍中種種,皆小道也,參與其中,益則不彰,害則無窮。今驃騎將軍將十萬之眾,以臨長安,江山朝夕可定,此方為大道,中郎隻管稍加等待便是。”鍾繇雖然出身關東正統士人家庭,且族中***多有黨人,但他卻沒興趣參與朝堂權利爭鬥,誅閹如是,除董亦如是,安安靜靜地當著他的芝麻小官。這種明哲保身之舉,談不上正確與否,可有一點需得承認,很多和他年齡相當、出身相當、才華亦相當的人,皆已化為一抔黃土,永遠泯滅世間。
蔡邕對鍾繇之語深以為然,言道:“今日河朔大勝,韓遂為之折腰,縱然緝拿志士,也不過是困獸猶鬥而已,改變不了最終失敗的結果。”
“中郎明見……”
“只是可惜了那些一心為國的大才……”
何府。
何顒靜靜地坐在書房,他今年已經五十有四,加之被囚禁半載有余,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大大不如從前,精致面容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有蒼老疲憊之相。對於城外那個被自己品評為“吳起之才”,相交十余載的蓋子英,他心中既期待又抗拒。他希望蓋俊能夠輔佐天子,振奮國朝,成為中興之臣,同時又怕他會是另一個董卓、韓遂,這種複雜又矛盾的情緒,就像毒蛇一般噬咬著他的心房。
面對唾手可得的權柄,不是任何人都能經受得住誘『惑』,何顒現在當然可以大聲的說,他可以抵抗誘『惑』,但是真讓他坐到那個位子,他還能說得這麽斬釘截鐵嗎?
恐怕不行……
然而,如果連蓋俊也不願意拯救社稷,那麽大漢國,就真的要滅亡了……
推門聲響起,把沉思中的何顒拉回現實,入目的,是一張曾經美豔動人,如今衰敗不堪的容顏,正是他的妻子韓氏。何顒眼眸立時浮出一抹柔和之『色』,以目視之,詢問何意。兩人相濡以沫數十載,已經是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理解對方心意。韓氏踩著碎步來到何顒身邊,輕聲說道:“外間鬧得厲害,捕人甚急……”。
何顒立時明白過來,拉住妻子的手,搖頭道:“夫人放心,與我無關。”
韓氏聞言松了一口氣,丈夫是偉男子,少年時代便已知名京都,及成年,名聲更大,譽滿荊、豫。當年黨錮之禍爆發,何顒受到朝廷通緝,十數年來每天都在膽戰心驚中度過,可是她從來不問,因為她知道,丈夫做的,無一不是關乎國家的大事。
但是,去年董軍兵卒入府,拿走丈夫,卻是把她嚇壞了,她以為夫妻兩人自此天人永隔,何顒前腳被帶出門,她後腳便倒在榻上,病情凶急,幾乎喪命。直到確認丈夫不會被殺,方慢慢好轉,月余才徹底康復。她再也不想經歷一次那樣的噩夢了。
何顒猛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太過注重國,而忽略了家?他膝下三子,長者年近三旬,小者亦弱冠有余,皆碌碌之人,無秀才,這和他常年在外,缺乏父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更別提努力支撐起家的妻子。念及此處,何顒握緊韓氏的手,動情地道:“吾嘗自謂大丈夫,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諸友,卻負卿多矣,今世恐難還清。”韓氏緩緩搖首,有何顒這句話,就夠了……
何顒發覺,與妻子溫存私語,及心態的轉變,使得內心諸般憂慮,消散太半。
“子英……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馬府。
梁相坐在馬日磾下手,面『色』灰白,眼無光彩,與入河朔大營時的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簡直判若兩人。他身邊尚有三人,和他一般無二,他們都是馬日磾的親傳弟子,三輔名士之流,受到馬宇邀請,參與舉事之議,如今韓軍捉拿甚急,心中皆是惶惶。
“你們這是要斷仆學識啊……”馬日磾面『色』陰沉,語氣生硬地道。要說他毫不知情,肯定是謊話,但他也僅知馬宇、梁相二人,且成功希望甚大,索『性』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事發又牽出三名弟子,這些人哪個不是他苦心培養十數載的愛徒,尤其是馬宇、梁相,馬日磾甚至認為他二人可以傳自己的衣缽。
梁相到底非一般人,很快調整好心態,說道:“既然圖謀***,便已想到今日,為國捐軀,我不悔也。”
馬日磾雖然冷哼一聲,眼中關心之『色』,卻掩飾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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