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霪雨綿綿。
一連十幾日不見天晴。亭外桃花、杏花紛紛被垂落,狼藉一片。曲折的石子幽徑,濕涔涔滿眼緋紅粉白,又為這離別時,平添幾分惆悵之意。
位於峨嵋山下的榮樂城涼亭中,裴淑英靜靜端坐。
亭外的雨小了,只是絲絲涼風偶爾夾雜幾點雨星,卷入亭中,灑在鄭言慶和裴淑英的身上。
遠處,車馬業已備好。
“姑姑,莫要走,好嗎?”
鄭言慶輕聲道:“您把翠雲姐姐帶出來,壞了破野頭的好事。現在回去,豈不是要被為難?”
入蜀已有兩個月,清明過後,裴淑英不得不準備離去。
言慶等一行人,在峨嵋山腳下的榮樂城安頓下來。當年哈士奇做狡兔三窟的打算,故而赴洛陽之前,在距離峨嵋山不遠,位於青衣水之畔的榮樂城置辦了不少產業。這榮樂城,就是後世樂山市市中區的蘇稽鎮旁邊。始建於仁壽元年。為安撫當地土著僚人,而興建的城市。
榮,為繁茂之意。
而樂,在古巴蜀語中,是僚的轉音。
哈士奇在這裡,有一處佔地大約五百多頃的田莊,並蓄養了二百名武藝高強,身手矯健的武士。並且與當地僚人的僚帥頗有交情,據說早年哈士奇在蜀中經商,曾幫助僚人消除過一場瘟疫之類的災難。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哈士奇與榮樂城僚帥骨斯蠻,更結拜為異姓兄弟。
朵朵在這裡的名字,叫做骨蘭朵,在僚人土語中,意思就是綻放的桃花。
她是榮樂城僚帥的侄女,所以即便是當地官府,也不敢來盤問她的根底。這其中也牽扯到一個敏感的民族問題。岷蜀地區,俚僚眾多,還有許多當地的土著,其中的關系非常複雜。
僚人狂野,往往是惹一個人,舉族報復。
更何況朵朵這敏感的身份擺在這邊,以至於言慶他們抵達榮樂城之後,當地官府根本就不露面。
言慶先在榮樂城落腳,把朵朵安頓妥當。
他雖然知道孫思邈是在峨嵋山裡,但峨嵋山那麽大,孫思邈隱居山中。卻不太容易尋找。
所以,言慶還要通過朵朵在這裡的關系,打探孫思邈的行蹤。
好在岷蜀山清水秀,空氣也非常好。無垢離開洛陽之後,經歷的短暫的思鄉之苦,便漸漸平靜下來。她身邊有疼愛她的翠雲和朵朵,還有會給她講故事的小哥哥,以及憨厚老實的雄大海,總是被小哥哥欺負,每每爭吵從未獲勝,但又很喜歡和小哥哥鬥嘴的裴家小哥哥。
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盛氣凌人。
無垢的心情,也自然變得好轉起來,粉嘟嘟的小臉上,又出現了燦爛的笑容。
翠雲和朵朵的關系……
很奇怪!
從一開始相互不理睬,一路下來,逐漸緩和。
特別是途徑青泥嶺的時候,朵朵主動攙扶她,從嶙峋峭壁懸崖中山路走過,使得兩人的關系,變得親密起來。她們年紀相差不多。一個流離江湖,見聞頗廣;一個生於富貴之家,飽讀詩書。
於是乎,就產生了許多話題。
過青泥嶺之後,裴翠雲索性和朵朵,乘上了一輛車。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前世言慶也曾到過成都,但飛來飛去,並沒有領略過,真正的蜀道艱險,劍門雄奇的風采。
這一次,他的的確確領略到了!
過青泥嶺當晚,裴淑英見眾人疲倦,於是下令宿於野外。
裴淑英懷抱無垢,坐在篝火旁,看著嬉笑在一起的朵朵和裴翠雲,又看看在不遠處和鄭言慶調戲小獒的裴行儼。突然間心生奇異感觸……若一生能如此快活,不要那家,又有何妨?
“小妖,日間過蜀道,可有感觸?”
鄭言慶於是發出感慨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今夜美景,月朗星稀。
我等處群山之間,行於山路之上……小妖,你很久沒有文章詩詞出來了,何不趁此機會,賦詩一首?長夜漫漫,也需緩解些許寂寥。”
這也是裴淑英,首次求詩。
裴翠雲聞聽。頓時喜出望外。一雙美眸灼亮,連忙讓人準備紙筆,也好記錄。
言慶無法拒絕裴淑英的請求,於是想了想,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首傳唱千古的應景詩篇。
“賦詩不難,不過獨吟頗有不足,若有人起舞,更贈聲色。”
裴淑英不由得咯咯笑起來,“小妖,你若能做的好詩,我為你起舞,亦無不可。”
裴淑英的舞姿,早年頗有名聲。不過自嫁於李德武之後,她就再未起舞,為人所憾。
她將了鄭言慶的軍,鄭言慶反將她一軍。
“既然姑姑有此雅興,那小子就為姑姑起鼓助興。”
他說的鼓,是一種出自於外夷的樂器,據說來源於羯族,故而名為羯鼓。這種鼓,兩面蒙皮,腰部纖細。發出的音,主要是以古時十二律中陽律第二律一度音。急促。激烈,響亮,可以在戰場上為戰鼓,也可以賞景時,用於演奏。
鄭言慶說罷,讓人取來一面羯鼓,拿起兩支槌仗,在手中滴溜溜一轉,蓬的落在鼓面之上。
時值明月清風,鼓聲凌空回蕩,久久不息。
刹那間。營地裡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聽說過鄭言慶的才名,但是卻無人親眼親耳見過。如今言慶當眾獻藝,讓眾人不由得為之好奇。他們想要看一看,這位傳說中的才子,大名鼎鼎的半緣君,又能有何佳作?
“拿酒來!”
自哈士奇被殺,到長孫晟過世。
幾個月來,言慶的心情,一直處於極端壓抑的狀態。
裴淑英挑起了他心中的那份感懷,令他生出了想要縱聲而歌的衝動。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邇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蛾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詩仙太白的《蜀道難》,無疑最為應景。
這《蜀道難》,屬於樂府舊體,此前有許多人做過此類詩篇。然後相比之下,李太白的蜀道難,無疑是眾多舊體中,最為雄起壯麗的一首。羯鼓聲陣陣,清麗之中,更蘊含著雄渾之意。言慶的聲音,略顯稚嫩,然而配合鼓聲之後,卻把那份稚嫩掩去,轉而以剛烈之氣。。
鼓聲戛然而止。
裴淑英邁步走到營地之中,隨著那鼓點跳動。
裙帶飄飄,宛若這蜀山之中的仙子。口中回應那最後一句,“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眾人齊聲應和,在山中回蕩。
言慶猛灌了一口烈酒,臉色通紅。酒意上湧,槌仗急促敲擊鼓面,使得那鼓聲在應和中,令人熱血沸騰。鼓聲陡然舒緩。裴淑英的舞步,也隨之緩慢,從劇烈,而轉換為輕柔之姿。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
“以手撫膺坐長歎……”
裴翠雲的目光淒迷,伴隨著言慶的歌聲,姑姑的舞姿,她恍若看到了蜀山之艱險和雄立。
朵朵屏住了呼吸,無垢目光狂熱。
至於裴行儼等人,更被那歌聲舞姿所吸引,下意識的伴隨著言慶的歌聲,扼腕而歎息。
隋唐時期,從未有什麽高深的教育。
然則那歌舞詩篇,似乎已沁入每一個人的骨頭裡面。他們能理解到那詩歌中的壯麗,猶如後世的人,都能哼唱兩句流行歌曲。不過,隋唐人的詩歌,又雄起豪邁,即便靡靡,亦不失雄壯。
言慶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已近十二載。
靈魂依舊是原先的靈魂,然則骨子裡,卻以浸透了隋唐的風流。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平衍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和聲低沉,在山間回蕩。
羯鼓之音陡而急促,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亮,越來越短促,越來越激昂……
裴淑英的舞姿,也隨之越來越快。她似已感受到了,言慶這首《蜀道難》,將入**。她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體,雙臂彎曲合攏,旋轉越來越快。那種感覺,就好像少女時快活的歌舞,重又回來。
“劍閣崢嶸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谘嗟!”
“側身西望長谘嗟!”
當鼓聲停息,裴淑英匍匐地上。
營地中,再一次鴉雀無聲……
許久,裴行儼大吼一聲:“好!”
鼓好?詩好?亦或者是裴淑英的舞姿好?
也許,都好……
營地之中,歡聲如雷。
所有人都興奮的大喊大叫。鄭言慶走到裴淑英身邊,把裴淑英攙扶起來,伸出手,擦拭去她額頭晶瑩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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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肌膚的溫暖接觸,雖相隔數月,依然能夠感受。
裴淑英看著面前的這個小男人,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纖手拂去言慶肩膀上的細密雨珠。
“破野頭,又算得個什麽?”
她微微一笑,言語中帶著自信滿滿。
“小妖放心,破野頭奈何不得我。雖說他如今聲勢正盛,但想要為難我,恐怕也要思量一下。”
河東裴氏,自古三晉望族,秦漢以來,歷六朝而盛。
所出子女焉能懼怕一個小小的包衣奴才(宇文述一門,本是鮮卑貴族俟豆歸的奴才,後隨俟豆歸而改姓宇文,類似於滿清人的包衣奴才)?裴淑英輕聲道:“若是那破野頭不知輕重,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耍出什麽手段。”
“姑姑……”
“小妖莫要為我擔心,姑姑經歷這許多事情,知道輕重。”
“可是,我不想姑姑回去。”
“我也不想,但我必須回去。”裴淑英輕聲道:“我把你們送來榮樂,已完成了任務。想來高夫人現在已經動身,不日就要抵達榮樂。我若再留下來,對你絕無好處。小妖,你的心思,姑姑已經知道……我很開心。你殺了李德武,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此後再無其他牽掛。
我回去,無妨!
倒是小妖你,在一段時間裡,最好不要回中原。
宇文化及這次丟了這麽大的面子,他不敢為難我,卻能為難你。而且裴仁基……他做事過於功利,只怕也不會給你好臉色。你讓世安叔父回鞏縣,卻是一步好棋。我回去之後,也會返回河東,到時候會代你關照。而你……還小!應該趁此機會,好生求學,以求將來,早日出山。
此次入蜀,對你只有好處,而無半點壞處。
洛陽那邊的情況會越來越複雜,你過早的卷入其中,絕非一件好事。”
鄭言慶點點頭,輕聲道:“我定當牢記姑姑的話。”
裴翠雲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春雲舒卷,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青衣水江面上的陰霾,被微風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桃杏笑靨,粉面撲人。
遠處林間的鳥雀,唧唧啾啾鳴唱。
裴淑英邁步走出涼亭,“言慶,我該起程了。”
“姑姑,一路順風。”
言慶站在涼亭裡,拱手與裴淑英道別。
裴淑英深吸一口氣,走了兩步之後,突然間停下來,反身走到言慶身前,一把將他摟在懷中。
“小妖,你要保重。”
臉埋在溫玉般的豐潤中,言慶的心情,好生低落。
一雙手,緊緊摟抱著裴淑英盈盈一握的腰身,用力的呼吸著,那峰巒間散發的溫香和溫潤。
此刻,他的心中,全無半點欲念。
片刻之後,裴淑英把言慶推開,轉身大步離去。
她實不想離開,卻又不得不離開。老父那森冷的言語,猶在耳邊回響,裴淑英可以不顧自己,但卻不能不顧言慶。而這些話,她又不能說。否則以鄭言慶的性子,不曉得又會鬧出什麽動靜。
即便殘生孤寂,有這數月同行,有那歌舞相和,她心裡再無半點遺憾。
馬車,沿著碎石小路,緩緩遠去。
裴淑英坐在車裡,淚水不自覺的滑落……
陡然間,耳邊傳來一陣悠揚琴聲。
“停下來!”
裴淑英走出馬車,站在車上回頭眺望。
那涼亭的影子,已經變得非常模糊,隱約間,伴隨著琴音,有歌聲傳來。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裴淑英鼻子一酸,竟無語,立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