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在亥時過後。也就是晚上大概十點左右,回到了竹園。
除了沈光的三個同伴之外,大家都沒有去休息。沈光把一封書信,遞交到言慶手中。
“裴小姐的回信。”
鄭言慶連忙打開,就著燭火的光亮,一目十行的看下來,而後輕輕出了一口氣。
說實話,他是真有些擔心。
不是怕那個什麽麥子仲,而是害怕麥子仲的爺爺,柱國大將軍麥鐵杖。傳說那家夥在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悍匪。史書中記載,說此人能在一夜間往返幾百裡,頗有些像《水滸》裡面的神行太保戴宗。當時他是皇帝的侍衛,專門為皇帝打傘。
結果這家夥是白天替皇帝打傘,晚上跑去幾百裡外的地方搶劫,清晨時再跑回來。
聽上去有點玄乎,但也說明了麥鐵杖是何等的強悍。
後來麥鐵杖跟隨了楊廣,對楊廣是忠心耿耿,而楊廣對麥鐵杖也是極為寵信。其寵信的程度,據說連當時的晉王王妃都有些不高興……再後來,楊廣成了太子。麥鐵杖更進一步。此後楊廣數次征戰,麥鐵杖都立下了赫赫戰功,官路亨通。
到楊廣當上了皇帝,這麥鐵杖更加了不得,進爵柱國大將軍。
一個目不識丁的家夥,居然被委任為封疆大吏,由此可以看出楊廣對他的重視。
鄭言慶著實擔心,萬一惹得麥鐵杖出來,豈不是又要被楊廣盯住了?
同時,言慶也擔心因為這流言蜚語,而影響到了長孫晟對他的感官。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因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東西而壞事。言慶想獲得進一步的保障,那麽拜師長孫晟就事在必行。想要消除流言蜚語不容易,但要是澄清卻不困難。
所以言慶寫了一封信,讓沈光送給裴翠雲,約她出來相見。
畢竟這種事情,裴翠雲也不好站出來告訴大家:鄭言慶沒有非禮我,他當時是救我。
越解釋就越不清楚,估計裴翠雲此刻的心情,也非常鬱悶。
所以,消除流言蜚語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和裴翠雲相約、相見。
如果言慶真的非禮裴翠雲,裴翠雲又怎麽可能以禮相見呢?
只要消除了流言蜚語,即便是再有謠言,最多也就是說裴翠雲和言慶才子佳人之類的閑話。本來嘛,這年月名士多風流。才女愛才子,傳揚出去也無傷大雅。
長孫晟自然也會消除了疑慮,收言慶為徒。
只要長孫晟出面,只要鄭言慶能順利的成為長孫晟的弟子,那麽麥子仲就不足為慮。大家都是有靠山的人,雖然你麥子仲有個好爺爺,可是我也有個好師父。
麥鐵杖即便是想要為麥子仲出頭,恐怕也會多幾分顧慮……
總之,只要裴翠雲願意出來和言慶相見,這件事就是一舉數得,對大家都有好處。
裴翠雲也似乎明白言慶的用意,在信中再三道歉,說是因為她的事情,讓言慶染上了麻煩。不過,言慶原本是約她正午相見,可她明日一早要隨母親去白馬寺上香,正午恐怕趕不回來。所以,裴翠雲和言慶相約,明日申時過後,在豐都市的大定酒樓相見。
申時,也就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左右。正是豐都市最為熱鬧的一個時間段。
“大定酒樓是哪一家?”
鄭言慶不禁有些疑惑的問道。
沈光說:“就是之前豐都市的天和酒樓,生意非常好,不過聽說前些日子轉讓給一個襄州商人。”
“生意好,還轉讓?”
鄭言慶不免有些奇怪,扭頭向雄大錘看去。
“你別看我,這件事我不太清楚,可能雄威知道一些。我從不關心這些事情,豐都市裡的產業,都是張家派人打理,我這邊除了負責提供貨物,就是等著分錢。”
沈光說:“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早前有客人說,天和酒樓的掌櫃也不知道惹了什麽禍事,急匆匆的把生意盤給了那個襄州的商人,而後一家人就離開了洛陽。不過我倒是聽說,那個襄州商人挺有實力,據說過些日子還會請唐輕河唐大家來洛陽獻藝呢……”
唐輕河,涿郡人,是一個歌姬。
歌舞出眾,擅長各種樂器,並精通詩賦,在北方極有名氣。若在後世,大約就是一位實力派的全能歌星大腕兒,與當朝權貴,各地大豪關系極好,被尊為‘唐大家’。
此前,這唐輕河主要是在河北以及關中地區,很少來洛陽獻藝。
這大定酒樓的老板能請出唐輕河過來,想必除了高昂的出場費之外。也有很強的背景。否則的話,普通的商賈別說請唐輕河來獻藝,恐怕連見她一面都不容易。
鄭言慶對大定酒樓的老板是誰,沒有興趣!
同樣的,他對唐輕河來不來洛陽獻藝,也沒有興趣……
“慶娃兒,要不你明天帶沈光一起去。”
也許是之前沈光那一句警告,讓王正有些擔心,於是走到言慶身邊,向他提出建議。
“哦,那倒不用!”
鄭言慶想了想,拒絕了王正的好意,“明天的事情挺多,而且我去見裴小姐,又能有什麽危險?
對了,沈大哥你們幾個習慣用什麽兵器?
雄爺爺可是打造兵器的好手,讓他幫你們打造好趁手的兵器,日後也能護衛周詳。”
“我喜歡用長刀!”
沈光眼睛一亮,扭頭向雄大錘看過去。
雄大錘點了點頭,“那這樣,一會兒你詳細的和我說一下,你們的一些要求,我明天去城裡安排此事。”
“如此。多謝老爺子。”
沈光退了下去,鄭言慶也告辭,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一夜,言慶睡得並不安寧,在榻上翻來覆去。今天出了不少事情,爺爺鄭世安突然和鄭仁基回了滎陽,自己這邊又發生了這種緋聞。言慶索性翻身坐起來,抱著腿思考這兩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鄭大士病危,想要見一面鄭世安,好像沒什麽過分的地方。
但鄭言慶感覺不是很踏實……。
至於緋聞,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當時在洛浦書館的時候。雖說言慶和裴行儼先是因為誤會而產生了衝突,但後來似乎也解釋清楚了。為什麽還會有這種謠言?
如果說這謠言是有人故意散播出來的話,那麽其目的又是什麽?
前世宦海沉浮,讓鄭言慶遇事總會先往壞處想,這樣才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可思來想去,言慶想不出是什麽人要和他過不去。麥子仲更加不可能……鄭言慶都沒有見過這個麥子仲,自然也就沒有恩怨。而且麥子仲追求裴翠雲,也不可能去扣這麽個屎盆子。不是麥子仲,那又會是誰?鄭言慶站起來,推開了窗戶。
寒風湧入書樓,令那火盆子的炭火忽明忽暗。
兩頭小獒早在言慶坐起來的時候,就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著他。
這時候也跑過來,咬著他的衣角嗚嗚的輕聲叫喚。言慶蹲下身子,把兩頭小獒抱在懷中。
月亮挺圓,但略顯清冷。
幾片雲彩悠閑的飄著,似乎很愜意……
但願得,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但願得,這只是一個誤會,裡面並無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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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兩頭小獒把言慶吵醒了。
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竹樓外似有些嘈雜。
鄭言慶昨天睡的有些晚,以至於早上沒能起來。他披著衣服,用清水洗漱了一下之後,走出竹樓。
徐世績正在竹樓外的空地上和王正學刀,一板一眼的很有章法。
幾個工匠在樓後面搭建棚子,而沈光則牽著玉蹄俊,悠閑的在林中散步,遛馬。
說來奇怪,這玉蹄俊平日裡除了言慶之外,並不喜歡別人接近。
可是對沈光並不排斥,很溫順的跟在他的後面。看起來,雄大錘說沈光擅長養馬,倒也不是虛言。言慶也一直想要找個馬夫,畢竟他不可能天天去照顧玉蹄俊。
現在好了,一個沈光。不僅僅是解決了護衛的問題,還解決了馬夫的問題。
言慶還沒有見過沈光的身手,但盛名之下無虛士,想必不會差了。再者說,這竹園裡也沒有太值錢的東西,有幾個護衛充場面,就足矣去威懾那些心懷叵測的流民。
“言慶,聽小念說,你昨晚沒有睡好?”
王正糾正完了徐世績出刀的姿勢,擦著汗走過來。
“哦,還好。”
毛小念住在他樓下,樓上若有什麽動靜,想必是瞞不過她。只是言慶沒有想到,那丫頭居然也沒有休息。
於是問道:“小念呢?”
“哦,和毛旺進城購置東西去了。你還別說,這一下子增加四五口人,倒是讓這裡多了不少的生趣……毛嫂在後面做飯,毛旺走的時候說,今天進城事情多,中午就不回來了。等一會兒竹棚蓋好,咱們也準備開動。大錘子也進城去了。”
雄大錘進城,想必是為了沈光幾人的兵器。
言慶點了點頭,帶著兩頭小獒繞著竹林跑了一圈,然後休息了一會兒,毛嫂就做好了飯菜。
吃過午飯,鄭言慶又午睡了一會兒。
午後看了一會兒書,見時間差不多了,就騎上馬往洛陽城趕去。
豐都市很大,長足有兩裡有余,寬約有一裡,格外繁華。
這裡不僅僅是聚集了大隋朝治下的各地商賈,還有塞外的胡商,以及各種奇形怪狀的海外商人。
商品也是琳琅滿目,品種多不勝數。
大定酒樓就位於豐都市南端,佔居了一整排的街道。一座極為恢宏的樓坊,長大約近一裡,在豐都市極為搶眼。酒樓經過了重修,紅瓦白牆,門頭的橫匾上寫著‘大定’兩個字。
仔細看落款的話,又會令人大吃一驚。
赫然是當世書法大家智永所書……僅這一塊橫匾,那就已經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
普通人想來這種地方吃飯,觀摩歌舞,那得要考慮一下自己的腰包是否充裕。
言慶在門前下馬,裡面有穿戴整齊的夥計,極為熱情的迎過來。
“這位公子,可是要休息一下?”
吃飯不叫吃飯,叫做休息。鄭言慶笑了笑,把韁繩交給夥計,“我在這裡見一位朋友,請為我找一個臨窗,但又清靜的位子。”
臨窗,意思是說要醒目,但又要清靜,不能吵鬧。
如今洛陽城中的官宦子弟很多,十來歲呼朋喚友出來吃喝的事情,倒也不少見。
言慶雖然才十歲,但體態修長,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要大一些。
加之他衣著不俗,氣度不凡。
胯下白龍馬,更是萬金難求的寶馬良駒,所以這夥計絲毫沒有流露出半點懈怠。
“您請進!”
夥計命人把玉蹄俊帶去單獨的馬廄。
他知道這種寶馬良駒,大都性情很孤傲。和凡馬呆在一個馬廄的話,天曉得會出什麽岔子。
見夥計做的井井有條,言慶也就放了心。
他隨著夥計上了二樓,來到一個靠近窗子,但周圍又有屏風遮掩的地方坐下。
來往的客人可以從樓下一眼看到樓上的情況,而環境又不是非常的吵鬧。
看樣子,這酒樓在設計之初,就已經算到了客人的各種心思。若在後世,怕也是個商業奇才。
鄭言慶正在感歎的時候,夥計奉上來一些小點心和茶水。
他一邊慢慢品嘗,一邊喝著茶水。
大約一刻鍾的時間,樓下來了一輛馬車。
只見裴翠雲在一名小婢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幾名家將盔甲鮮明,在馬車四周護衛。
“裴小姐!”
鄭言慶突然探頭出來,大聲喊道。
一邊喊,他還一邊揮手,引得不少人朝這邊關注。
“咦,那不是半緣君嗎?”
“哪兒呢?在哪兒呢?”
“樓上那個揮手的白衣小郎君,就是半緣君……唔,那個女的又是哪位大家閨秀。”
“好像是裴郎將的女公子。”
“裴小姐?”有人不由得萬分驚奇,“之前我聽人說,半緣君曾當街非禮裴小姐,可看這架勢,好像不是那麽回事啊。”。
“廢話,半緣君是何等樣人,豈能做那種事情?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也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會相信。”
“喂,那件事好像是你告訴我的……”
“呸呸呸,我怎麽可能做這等事?看見了沒有,裴小姐還朝半緣君笑呢……依我說,非禮倒是未必,不過呢……裴小姐當年在長安就有才女之雅譽,半緣君更是百年難得一出的才子。這才子佳人倒是有可能,非禮之說,我從不相信。”
“……”
不管怎麽說,言慶這一嗓子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
想必用不了過今晚,之前的流言蜚語就會不攻自破。至於接下來的麻煩,只要他不再,或者盡量避免和裴翠雲接觸,也就自然而言的淡化。不過也不能否認,裴翠雲的確有吸引鄭言慶的魅力。她的才華和言談不俗,學識似乎也很廣博。
言慶和裴翠雲坐在窗口,談天說地。
有美人相伴,時間過的很快,也很讓人心情愉悅。
裴翠雲性情溫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只是她偶爾流露出口風,希望鄭言慶能做些新的詩章。
這可讓鄭言慶有些為難了!
“鄭公子,這三年來未聞公子有過新詩,家叔祖也時常詢問。
今日天色不錯,公子何不賦詩一首,也可令叔祖得償所願……”
這已經是第n次提出請求了,從一開始的‘學習’,到現在連裴世矩都被抬出來了,裴翠雲似乎興致勃勃,一雙美目秋波流動,看著鄭言慶,頗有些期盼之意。
鄭言慶很頭疼!
一來,他實在不願意再盜詩篇了;二來,他也不想盜詩篇。
撓了撓頭,鄭言慶苦笑道:“裴小姐,非是言慶矯情,只是這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呸呸呸呸呸……
還真的是盜習慣了!
裴翠雲眼睛一亮,“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甚妙,甚妙,願聞後面詩句。”
鄭言慶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也罷也罷,再盜他一首。至少以後別人若要再逼他作詩的話,也可以用此來推脫。
“粹然唔疵瑕,豈複須人為。”
裴翠雲眼中異彩更盛,忍不住連連撫掌,嬌聲道:“妙,妙,妙……果然好詩!”
她扭頭向外面喊道:“夥計,取紙筆來。”
自打聽人說,大名鼎鼎的半緣君在樓上,這大定酒樓的夥計,就準備好了紙筆。
聞聽裴翠雲招呼,連忙捧著紙筆跑過來。
不過他進不得屏風內,自有裴家的家將攔住他,將紙筆接過去,然後擺放在食案上。
裴翠雲提筆,在紙上書寫詩句。
寫一個字,念一聲‘妙’,隻臊的鄭言慶坐在那裡,頗有些不自在。
“半緣君,此詩似乎意猶未盡,翠雲願聞佳句。”
“這個……”鄭言慶心裡歎了口氣,“我只是一時間心有所感,才說出口來。”
“嘻嘻,半緣君出口成章的美名,翠雲可是久聞了。”
“呵呵呵!”鄭言慶尷尬一笑,請出一口氣,想了想說:“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後夔不複作,千載誰與期。”
文章詩句,本應是自然而成,我不過運氣好,偶然得到了一句。
若是讓我強行作詩,豈不是變得有疵瑕了嗎?
裴翠雲寫完後,輕輕吹幹了紙上的墨跡。
那嘴唇翹起,極有蠱惑力,讓鄭言慶不由得心頭一蕩,連忙把頭低下,不敢再看。
“今日不虛此行,能得半緣君佳作,叔祖回來後一定會很開心。”
你倒是開心了,可我卻不覺得開心!
鄭言慶強笑一聲,和裴翠雲又聊了一會兒之後,見天色已晚,於是和裴翠雲告辭。
洛陽將會在亥時關閉城門,他必須要在亥時之前,離開洛陽。
裴翠雲也沒有為難言慶,兩人並肩走出屏風。得了一篇佳作,裴翠雲非常開心。
兩人有說有笑的走出了酒樓時,華燈高照。
裴翠雲被送上了馬車,突然又挑起車簾道:“家叔祖開春後就要返回洛陽,若鄭公子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切莫離開。叔祖來信說,希望能在回來時與公子相見。”
“啊?”
鄭言慶一怔,裴翠雲已經放下了車簾。
裴世矩見我作甚?
言慶從酒樓夥計的手中接過韁繩,懷著滿心疑惑,翻身上馬,沿著寬敞的街道,離開豐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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