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隋煬帝抵達洛陽。
歷時半年之久的西巡。終於落下了帷幕。
而白衣彌勒事件,似乎也到此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楊廣下詔,不再就此事追查下去。不過此前緝拿者,今萬人流放且末鄯善四郡,戍衛屯田,沒有再祭起屠刀。
居住於洛陽的百姓,因此而松了一口氣。
又七日,突厥啟民可汗卒,其子咄吉接掌其位,史稱始畢可汗。
始畢可汗繼位之後,上書朝廷,請求娶義成公主為妻。這位義成公主,是隋朝宗室之女。開皇十九年,與啟民可汗和親的安義公主卒,隋文帝又以義成公主嫁於啟民可汗。說起來,這位義成公主,還是始畢可汗的母親。但若依照突厥人的習俗,子娶母再正常不過。於是隋煬帝楊廣下詔同意,並為啟民可汗廢朝三日。
同月,隋煬帝楊廣正是下詔,設立洛陽為隋室東都。與長安並立。
為了慶祝東都設立,楊廣在七月初一登端門祭天,並下旨赦免洛陽囚徒,並免除河南尹治下三年賦稅。此前,新洛城營建完成,楊廣曾免去洛陽五年的賦稅。
如今才剛過了第四個年頭,第五年還未到,又延長三年。
等同於洛陽百姓在未來四年中,無需繳納賦稅。一時間,百姓歡呼雀躍,世家豪門,更是欣喜萬分。原以為楊廣回來,會追究留守洛陽官員的失察之罪。如今非但沒有這麽做,反而確立了洛陽東都的名份。這等同於洛陽官員,平白提高了一級。
京官和外放官員的層次,當然不會一樣。
不過,房彥謙以河南尹之職,而坐視白衣彌勒壯大,有失察之責。
在剛成為半年的河南府尹之後,房彥謙就被罷去了河南尹的職務,出任司隸台,洛陽別駕,按察河洛地區各郡縣的刑案。同時又因為他即使行動,消除了白衣彌勒的隱患,故而被授以通義大夫爵位,授儀同,並委任以長秋監少卿之職。
通議大夫。屬九大夫之一。
是楊廣登基之後,在大業三年是增設爵位。將原有上柱國以下,至都督十一等爵位廢除,改為光祿、左右光祿、金紫、銀青、正議、通議、朝請、朝散九大夫。
對於這樣一個委任,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
所有人都知道,房彥謙在河南尹的位子上坐不長久。以他那種暴烈的手段,到最後難有一個好下場。可是,房彥謙雖然從河南尹的位子上下來,卻又以洛陽別駕的職務出現,對河南尹有監察職責。同時爵位提高,也使得他成為洛陽新興貴族。
同年,房彥謙之子,隰城尉房玄齡因功績卓著,被擢升滎陽郡管城縣縣令。
從苦寒的隰城,調至中原腹地的管城……
這不僅僅是半品官職的提高,還代表著房玄齡正式成為新貴子弟。
楊廣的這一任命,使得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他心裡面究竟是如何盤算。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帝王心術。
不過鄭言慶卻知道,楊廣的這一任命,正確無疑。
房彥謙的性情過於剛直。若繼續留在河南尹的位子上,遲早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相反這洛陽別駕,卻是最適合他的職務。他無權插手具體事務,卻又有按察職責,可以有效的進行監督;而洛陽地區的世族豪門,也會因此而松一口氣,走了一個房黑子,他們的日子會好過一些。同樣的,他們也不會去找房彥謙的麻煩。
“皇帝的這個安排,著實有識人之明啊。”
鄭言慶在鄭府花園裡,不由得出言感慨。誰說楊廣是昏君?只看這個安排,端地巧妙。
房彥謙如今的職責,就如同後世紀委的責權相似,負責監察吏治。
而以盧楚接任河南尹,並調隴西郡太守樊子蓋出任河南留守,更是神來之筆。
盧楚原本是尚書省尚書右司郎,接任河南尹,從官職而言,屬於平級調動。
然則盧楚這個人的先天條件,遠遠比房彥謙強大。他出身關東士族,五姓七大家之一的范陽盧氏,正經的二品出身,遠非房彥謙的卑品可比;他同樣是性情剛直,為尚書右司郎的時候,就敢直言冒犯權貴,令得滿朝公卿都為之忌憚幾分。
出身好,又是從尚書省出來,在後世這屬於空降幹部。
這麽一個人,可以有效的使各府豪門息聲。你們不是說房彥謙卑品出身嗎?好。那我現在就放一個二品出身的世族子弟出來,你們這些豪門世族,還有什麽話說?
同時,又將隴西太守樊子蓋調入洛陽。
這個人,屬於南來貴族子弟,在開皇年間就得了上開府的殊榮,被封為上蔡縣公,食邑七百戶。此後履立功勳,也是新興貴族當中,實力派的人物。手段**而酷烈,在對吐谷渾之戰中,樊子蓋曾盡屠降卒,也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這兩位來到洛陽,一個執掌河南府尹,一個手握洛陽軍權,誰敢去招惹?
以至於言慶在聽說之後,也不禁為之讚歎。
一襲孝裝打扮的朵朵和毛小念,坐在他身旁,同時發出一聲冷哼。
亞亞的死訊傳來,朵朵當時就昏迷過去。而毛小念比她好不了多少,險些哭死。
一個失去了兄弟,另一個失去了父母。
偏偏這凶手……卻可能是失去父母那人的兄弟。
其中的複雜關系,頗有些難以說明。但二女卻不約而同的。找到了她們共同的敵人。
對於興複大周,朵朵的興趣原本就不大。
可是親兄弟慘死,哈士奇被殺,令得朵朵悲憤欲絕。呼喊著要去殺了楊廣,但卻被鄭言慶厲聲呵斥。
“你是想要報仇,還是想要送死?
想報仇,就乖乖的聽我安排,將來我一定讓你得償所望;如果你想去送死,就立刻去皇城。皇帝就要回來了,你大可單人單劍殺過去。不過很可能沒等你靠近,就被射成刺蝟。
論武藝。你比得上哈總管嗎?論手段,你能和朝中那些老家夥們博弈嗎?。
朵朵,你如果想讓哈總管死不瞑目;想讓亞亞不明不白的離開人世,連報仇的人都沒有,你隻管去就是。你要是覺得不夠,我陪你一起去,了不起一起死就是了。”
和鄭言慶認識這麽久,言慶從未用如此嚴厲的態度,和朵朵說話。
朵朵被嚇住了,只能握著鄭言慶的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朵朵,人這一世,最大的財富就是等待和希望。別放棄希望,也別放棄等待。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報仇並不困難。”
安撫了朵朵之後,言慶還要去安慰毛小念。
小念的情況,和朵朵又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殺害她父母的凶手,很可能是她的親哥哥。
而且,小念的心思比朵朵重,想得也比朵朵多。
鄭言慶同樣是苦口婆心,幾乎說幹了唾沫,磨破了嘴皮子,總算是讓小念穩定一些。
兩個同命相連的女孩子,在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些共同語言。
她們整天呆在一起,相互安慰,慢慢的成長;朵朵教小念劍術,而小念則盡可能的照顧好朵朵。她們有一個相同的目標,一定要找到毛小八,把這個禽獸殺死。
言慶又不禁暗自慶幸。
幸好是兩個女人,她們能夠相互扶持,相互安慰,彼此能夠照顧對方。
若只是一個人,只怕要磨破了他的嘴皮子。
楊廣回洛陽之後,言慶並沒有停止,對外界的關注。
即便是楊廣下了詔書,說不在追究白衣彌勒之事。可鄭言慶心裡並沒有感到安穩。
因為洛陽城門。依舊盤查嚴密。
而且在所謂的香山哈士奇墳墓旁,一直駐守有官軍。
長孫晟私下裡告訴言慶:“陛下對哈德的忠貞,也是非常讚賞。並且下詔將哈士奇的棺槨,運往長安,秘密安葬於周靜帝宇文衍的陵墓旁邊,令其在九泉下繼續護衛周靜帝。”
說起來,周靜帝宇文衍,是隋文帝楊堅的外孫,也是楊廣的外甥。
所以能有一座陵墓,也算是一件幸事。反正哈士奇是周朝臣子,陪葬宇文衍倒也不錯。
至於香山的那座墳塋,不過是吸引北周余孽的一個幌子。
鄭言慶不由得暗自慶幸。幸虧是當初留了一個心眼兒,沒有聽信長孫順德的小道消息,否則他還真要有危險了。
“你們哼什麽?”
鄭言慶笑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讚歎的是皇帝的手段,又不是其他?
如果我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連別人的優點都看不到,那又談什麽報仇雪恨呢?”
“小秀才若是做皇帝,肯定比他強。”
鄭言慶嚇得臉都變了顏色,一把捂住了朵朵的嘴。
“我求你了,以後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否則不等我幫你報仇,我就被人乾掉了。”
朵朵給了言慶一個衛生眼,不再贅言。
“少爺,什麽時候,可以送朵朵離開這裡?
她繼續留在洛陽,實在是太危險了。這城裡到處都是官軍盤查,真的不太安全啊。”
言慶撓撓頭,輕聲道:“我也在發愁此事。
昨天我去拜訪善果叔父,他告訴我說,民部侍郎前日奏報朝廷,將對設立三長製,重新普查人口。如果朝廷真的批複下來,那麽很快就會從長安洛陽開始。”
“三長製?”毛小念好奇問道:“那又是什麽?”
不等言慶回答,朵朵正色道:“三長製,是前朝所立民籍制度。在畿內,有保長、閭正和族正;在畿外,則有保長、裡正和黨長,其實和現在的狀況差不多。”
“但是增加了一條,允許鄰裡告發。”
鄭言慶輕聲道:“若是如此,咱們鄭府怕是要被人盯上。因為凡檢舉一丁者,被檢舉之家,將要代其賦役。”
“那怎麽辦?”朵朵也緊張起來。
“別著急,我估計這件事就算是通過,也要在來年執行。
來年之前,我會設法把你送出洛陽,若是有可能,我還想讓你暫時加入我族中。”
朵朵點點頭,表示明白。
如今,她已將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到了言慶的身上。
朵朵相信,這個年紀比她還小,但卻又近乎於妖孽存在的小男人,一定會為她處理好這件事情。
這時候,沈光來到涼亭外。
“公子,老太爺讓我前來催促您,說懷仁坊的雄老爺已經到了,不要耽擱了好時辰。”
“哦,我馬上就去。”
鄭言慶說著話,起身往涼亭外走。
朵朵疑惑的問道:“雄老爺是誰?”
“哦,就是老太爺的好友,也是當年猛虎扈從僅存的幾名扈從之一。他侄孫去年因殺了倭奴國使者,所以被官府緝拿。還是少爺從中想辦法,保住了性命……
本來說是要監三年的,沒想到設立東都,遇到了大赦,所以就提前出來了。”
“那幹嘛要小秀才去接他?”
“少爺是那個雄大海的哥哥……嘻嘻,其實他比少爺大好多。不過雄老爺說,少爺對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就拜了少爺做大哥。而且少爺對那個大塊頭也很好,聽老太爺的意思,很可能是雄大海出來以後,要搬到這邊住。朵朵,你不知道,那個雄大海真的好高哦……特別是那個塊頭,我記得入獄前,就非常可觀。”
“原來如此!”
朵朵想了想,拉著小念的手說:“小念,那你和我說說,小秀才這些年的經歷。”
“恩,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也就是從四年前說起……”
***
鄭言慶換了身衣服,騎上了馬。
鄭世安、雄大錘和王虎,也都上了馬車。有數十名鄭家護衛,在前面開路,一行人浩浩蕩蕩,趕奔北寮。
這次大赦,令洛陽囚室頓空。
特別是北寮,關押的大都是一些罪行不嚴重的犯人,不少人已提前離開。
本來雄大海在昨日就可以出來,但卻被雄大錘阻攔住。
他認為,入獄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所以出獄更要隆重一些。要選一個好時辰,然後還要做足儀式。否則的話,很可能會帶著晦氣出來,以後還要繼續倒霉。。
所以,雄大錘請了白馬寺的神棍,挑選了一個好日子,好時辰。
當馬車來到北寮外的時候,童環已經早早的等候著。一見鄭言慶,他連忙迎上前來。
唱了個肥喏,“鄭公子,你們可算是來了,若再不來,大海兄弟可要不耐煩了。”
“給童大哥添麻煩了。”
鄭言慶說著話,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兩貫銅錢塞進了童環手中。
攥著手中的銅錢,童環是感慨萬千。
說實在話,他可真不希望雄大海這麽走了。畢竟言慶每次過來,都會奉上些心意。這些心意加起來,快趕上他兩年的俸祿。雄大海這一走,日後可就短了一個財路。
心裡暗自感覺可惜,但臉上還是堆滿了諛笑。
“大海子,把衣服都脫了。”
雄大錘命人拉起一塊帷布,三面擋住了北寮大門。然後有家仆從車上抬著一個大木桶,裡面裝滿了水,擺放在帷布裡。在大門口,又放了一個火盆,點起火。
“爺爺,脫了就光著了,怎麽出去啊。”
“讓你脫,你就脫,少那麽多的廢話。”
雄大錘手裡拿著一掛柚子葉,和鄭言慶站在帷帳裡。看著雄大錘好像小媳婦一樣的扭捏著,把衣服脫光,赤身**的往外走。雙手捂著襠部,邁過了火盆。
“快點洗洗,把晦氣都衝走。”
這邊雄大錘吆喝著,把柚子葉交給了鄭世安王正等人。
然後讓雄大海邁進木桶,浸泡了一下出來後,他和雄威抱起木桶,將裡面的水從頭傾瀉下來。而鄭世安和王正則走過去,用柚子葉擦過雄大海的身子,口中還念叨著各種祈福的話語。
人大,鳥也大……
看著雄大海胯間晃蕩的那一坨事物,鄭言慶頓生自卑。
好在,這自卑並沒有持續太久。待雄大海把身子擦乾,換上一身乾淨舒適的衣服,走到鄭言慶跟前,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說:“有勞哥哥的照顧。”
再大,也得叫我哥!
鄭言慶的心裡舒服了一點,連忙把雄大海攙扶起來。
要說言慶的個頭也不算太低,可是站在雄大海跟前,卻足足低了一個頭還要多。
這家夥現在的個頭,就快趕上宇文成都了!
宇文成都估計不太可能再長個,可是這家夥……
鄭言慶忍不住嘖嘖嘖的感歎:“大海啊,你在牢裡待得不錯,他娘的又長個了。”
“只會長個,不長心眼。”
雄大錘說著話,拍了拍雄大海的腦袋,這大家夥憨憨的笑了笑,撓了撓頭。
“走,咱們該回去了。”
雄大錘笑道:“你鄭爺爺在正俗坊的豐慶樓安排了酒宴,就等著你呢。”
如今,鄭世安的身份變了,不再是鄭氏的管家,而是正經的族老。
這也讓雄大錘和王正,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對鄭世安的稱呼。以前可以大鼻子長,大鼻子短的稱呼。現在可就不行了!畢竟身份擺在那裡,容不得放肆。
帷帳撤掉,沈光牽著一匹黑馬,到了雄大海跟前。
“我不會騎馬。”
鄭言慶說:“不會騎馬以後學,不過別擔心,這匹馬已經去勢了,很溫順。等你學會了騎馬,我想請人給你弄一匹好馬來。呵呵,這匹馬,你就先湊合著騎。”
那邊,鄭世安等人已經上了車。
雄大海騎上馬,有仆人上前拉住韁繩。
鄭言慶則走到童環跟前,“童大哥,今日我兄弟大喜,不知童大哥可有時間,賞臉喝一杯呢?這小一年來,多虧了童大哥的關照,我這兄弟在裡面才沒受罪。”
“啊,這個是應該的,應該的。”
童環欣喜萬分。
本以為是卸磨殺驢,沒想到人家還是這麽給他面子。
童環本就是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別看當個牢頭,可是在洛陽城裡,除了對牢裡的那些犯人們吆五喝六,對其他人,他算不得什麽,連螻蟻都不是。
鄭言慶是誰?
那是滎陽鄭氏子弟,鄭家族老的孫子;同時還是士林中的才子,近乎於宗師般的存在;在民間,因他寫過三國,粉絲無數,堪稱明星;在官場,他是大將軍長孫晟的得意門生,還是堂堂雲騎尉,前程遠大。
不管哪一樣,都只有童環巴結的份兒。
如今鄭言慶主動示好,童環這心裡一個熱乎……鄭公子是好人啊,就衝人家這麽看得起我,日後粉身碎骨都心甘情願。
童環連忙安排下去。
反正牢裡沒什麽犯人,他是牢頭,他說了算。
騎上一頭黑驢,在獄卒羨慕的目光中,童環屁顛屁顛的跟上了鄭言慶等人。
王正和雄大錘在馬車裡看到,也不由得暗自點頭,心中無比感慨。
“老鄭啊,你這孫子,將來了不得。
小小年紀,就能虛懷若谷,拉攏人心。這要是長大了,肯定是出將入相,位極人臣。”
鄭世安聞聽,滿是褶皺的老臉,快要笑出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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