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空心病得到了北川秀的承諾後,河出靜子長出了一口氣,頓時感覺渾身輕松了很多。
現在這種情況,如果是其他作家向她承諾什麽,她絕不會在看到稿子前就放松警惕。
但說出承諾的人是北川秀時,河出靜子下意識就覺得這事穩了,這些天讓她煩躁不已的公募征文大賽也變得沒那麽棘手了。
她笑著點頭:“謝謝您,北川老師!期待您的新作!”
北川秀不在意的擺了擺手,喊來夢子,三人一起把求來的簽紙掛到了中庭鳥居旁的那棵巨大神樹上。
神樹的所有枝丫都掛滿了用紅白兩色繩子系上的各類簽紙,晚冬的風輕輕吹拂,樹上的鈴鐺“叮鈴鈴”搖擺了起來,連帶著那些簽紙也仿佛有了生命般,像精靈似的躍動著。
北川秀和夢子的簽紙都是“大吉”,河出靜子是“大凶”,她有點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簽紙和他們倆並在一塊,原本想掛到另一側,卻見夢子伸手輕輕將自己的那張與她的系在了一起,然後還誠心拍手禱告了一番。
“希望今年秀君的新書大賣,靜子姐姐的公司順利渡過難關。”夢子低聲呢喃完畢,挽起河出靜子的手臂甜甜笑道,“靜子姐姐你別再擔心了,我的‘大吉’中和了你的‘大凶’,秀君的‘大吉’一定能幫你打敗它們的~”
“謝謝伱,夢子醬。”河出靜子感動的點了點頭。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齋藤玲奈總說夢子是北川秀的良配了。
北川秀這樣的工作狂人,就需要一個大和撫子般的賢內助操持家務,兩人一加一,瞬間爆發出了遠超二的力量。
掛完簽紙,夢子又拉著河出靜子逛了神社內的小集市,買了個小風車送她,河出靜子則回禮了一個精致的護身符。
在一起吃完齋飯,確認河出靜子的心情寬慰了許多後,夢子才挽著北川秀的手依依不舍的和她道別。
回去的路上。
夢子把玩著河出靜子送她的護身符,低頭感歎道:“我感覺靜子姐姐活的好辛苦。明明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財富和地位,又是家裡的獨生女,卻好像自始至終活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裡,給我一種非常非常濃鬱的‘不完整感’。”
“不完整感?”北川秀握著方向盤,眼角余光瞥向夢子。
河出靜子的孤獨落寞感他偶爾也能體會到,但兩人接觸次數不多,不像夢子和她,因為同是女性,所以很快就能建立友誼和深入交流。
那樣的孤獨感,北川秀搜遍腦海,感覺最恰當的一個事例就是那會兒坐新乾線去京都,說起家裡的私人直升機時,明明是一件值得炫耀和驕傲的事,河出靜子說話時表情也很愉悅,但眼神裡透露出來的神色,卻是孤獨與寂寥。
“嗯。我說不出來那種具體感受。如果要用什麽東西來形容的話,我覺得就像是被‘團地’分割開的年輕人”
夢子捏著護身符,竭力用自己所能想到的詞匯解釋給北川秀聽,
“泡沫時代前,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公寓用牆壁和玻璃把大家隔開,好像所有的人都被自己以外的人拋棄了,大概和那樣的感覺類似。”
夢子的老家在東京都大田區,曾經也是東京的核心繁華地帶,在70、80年代,第一批“團地”就在那邊拔地而起。
因為有過類似經歷,當夢子從河出靜子身上感受到那絲熟悉的氣息後,立即不由自主地關心起了她的心理狀態。
她這麽一解釋,“團地”、“不完整感”、“獨生女”、“孤獨”等詞匯交織在腦海裡,讓北川秀頓時有了靈感。
“‘團地’啊,真是一個讓人懷念的詞語。”北川秀也發出了一絲感歎。
上輩子背井離鄉來東大求學,因大一大二時沒能申請到學生宿舍,經濟拮據的北川秀便跑到郊區租了極其便宜的“團地”房。
在那兒,他一住就是兩年,因此對這個詞匯有著與夢子一樣的感觸。
所謂“團地”,是日本在戰後時代為了消化大量湧來東京的打工人,於曾經的市區,現在的郊區集中修建起的一批“集合住宅”。
說起“團地”,現在的日本人對它的印象就是團地妻、房子老、治安差、窮人扎堆、孩子不好好學習。
但其實在泡沫前,能住進“團地”的都是教師等中產精英階級。
他們是戰後經濟騰飛時期的第一批受益人,那會兒“團地”申請的一個重要條件便是“獨生子女”。
這批在高牆之下成長起來的獨生子女一代比其他同齡人孤獨許多,有各種心理疾病。
以此衍生出來的還有一種綿延至今的“社會性城市疾病”——空心病。
社會高速發展下,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如“團地”之間的牆壁,在金錢權力至上的消費文化驅使下,人不知不覺變得唯利是圖,玩味一切又覺得空虛寂寞,由此產生的心理疾病就是空心病。
河出靜子這個年紀的青年人,就是“空心病”的主要群體之一。
而這種心理疾病如今正在社會人群中高速蔓延,有向著少年、中老年人發展的趨勢。
北川秀轉動方向盤,虎頭奔駛入國分寺市車站旁的露天停車場,車子停靠的瞬間,他終於知道自己該寫一部怎樣的社會性小說來幫河出書房渡過難關了!
原歷史中,1992年,為延長在美滯留期限,村上春樹以客座教授身份在普林斯頓大學研究生院講授現代日本文學,在此期間,他以“空心病”為基礎,創作了一部披著青春戀愛皮的社會性小說——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這本書被認為是村上春樹最被低估的神作之一。
因為這本小說之前的作品是王炸《挪威的森林》,它的面世注定難以達到那樣的高峰,當時的出版社甚至為了吸引讀者,還打出了它是《挪威的森林》續作的旗號。
事實上,這本小說和《挪威的森林》毫無關聯,只是女主角島本被編輯部刻意宣傳為“沒有死去,並活到了三十六歲的直子”。
雖然它的最終銷量遠不如《挪威的森林》,但其在文學性和社會性主題上,是村上春樹的集大成之作。
它也是村上春樹唯一一部和“空心病”掛鉤,且直接映射現代日本的社會性小說。
放在這個時間節點甩出來,顯然十分應景!
“夢子醬!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北川秀一下車就忍不住激動的擁吻了小腦袋滿是問號的夢子。
夢子被親得糊裡糊塗,但看到他的開心樣,覺得自己好像被“需要”了,也開心的不得了。
兩人擁吻後走回“Peter Cat”,北川秀才發現咖啡館門口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估計自己和夢子剛才的親熱全被對方看到了。
“北川老師。我還以為等不到你們了,正準備走呢。”面色有些憔悴的村松友視手裡提著兩袋禮盒,竭力露出不怎麽尷尬的笑容。
雖然已經被停職了,但他名義上還是講談社《群像》編輯部的副總編,直接跑到競爭對手台柱的家裡,被人看到不知道會說些什麽閑話。
他也不清楚北川秀會不會讓自己進去坐坐。
“村松老師,好久不見。”北川秀倒是沒怎麽在意這些,畢竟曾是一起奮鬥過的戰友,互相拜訪下沒什麽。
“啊,好久不見,新年快樂!”村松友視見他沒有露出任何嫌棄的表情,心裡安定不少,又衝我妻夢子打了招呼,“北川夫人,您好。”
“誒誒誒我.”夢子臉色通紅,那句“我不是”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連忙借故先一步進了咖啡館,躲進廚房去幫兩人泡咖啡了。北川秀和村松友視坐定,旋即聊起互相的近況,聽到村松友視被停職了,他不禁心裡唏噓了一番。
講談社辛辛苦苦弄的俳句市場被自己侵佔了,《我是貓》在銷量和文學性上都狠狠諷刺了一下野間愛莉,加上《芥廾》完爆《且聽風吟》,野間愛莉把怒火發泄在下屬們頭上,也正常。
但想到害村松友視成這樣的人裡也有自己,北川秀只能暗暗歎息。
“真是煥然一新呐,都快認不出來了。”
村松友視沒計較這個,而是在感慨咖啡館的變化。
當初齋藤玲奈等人首次聚會,也邀請了他和安原顯。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這。
沒想到兜兜轉轉,這家酒吧最後竟然成了北川秀的產業。
兩人聊到咖啡館往事,話題就從作家轉到了工作和近期的公募征文上。
大概意識到分屬兩邊陣營,聊這個不太好,村松友視又把話題轉到了家庭上。
五十多歲的他工作不順心,形容枯槁,和得了“空心病”的青年人一樣,他有錢、有家室、有子女、有工作,又仿佛什麽都沒有,心裡空空落落。
“每次回家,看到妻子那張臉,我就提不起任何興致。”村松友視把咖啡換成了酒,幾杯下肚,抱怨聲也漸漸大了,“她好像永遠不會體諒我似的,就只有升職升職升職,賺錢賺錢賺錢”
這些是職場男性聚會時常聊的話題,可惜對兩世為人,這方面經歷依舊是零的北川秀而言,完全無感。
他插不上什麽嘴。
不過從村松友視身上傳來的孤寂感,倒是深深感染到了他。
北川秀又一次想到了《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剛才看到你和你夫人,哦,抱歉,北川老師,我不是故意偷窺的。總之看著你們,我忽然覺得,工作馬馬虎虎過的去就得了,找個喜歡的女人享受享受愛情的滋味才對。
男人啊,辛辛苦苦工作,歸根結底是為了找個好女人,使她從屬於自己,此乃自然界的共同規律。動物界裡,雄的拚命捕獲獵物,打敗對手,最終是為了得到雌的身體,你說對吧,北川老師?”
村松友視又一口把啤酒喝完了。
聊起愛情話題,他突然莫名其妙的亢奮起來,臉上也有了光澤。
北川秀笑道:“是這個道理。您已經功成名就,確實該停下來好好享受愛情,我還年輕嘛,只有賺錢才能讓心愛的女孩過得更幸福。”
“哈哈,功成名就。北川,你說笑啦!和你相比,我這是哪門子的功成名就呢,差得遠了。”
又喝了一杯啤酒,村松友視忽然抬頭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客人後,才對北川秀低聲說道,
“可能是受了你的刺激,我忽然特別想談一場戀愛。真想和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浪漫一番。可是年紀不饒人呐,簡直是在想入非非。”
“不,其實正相反,上了年紀才會有這種想法。”北川秀笑了笑,隨後用眼神暗示夢子別再上酒了。
村松友視這種年薪超千萬円的精英中年男,是不少女人眼裡的香餑餑。
結合他今天酒後吐露的心聲和抱怨,北川秀懷疑他可能真有婚外情了!
現在這個社會對這類事可不包容啊,一旦暴露,基本就是身敗名裂的命。
除非你是擁有極高社會地位的特殊人群,譬如北川秀這樣的國民作家。
但這種事,北川秀不好問,也不好勸,只能裝傻當沒聽見。
“我恐怕是不行了。但這麽下去的話,總覺著這輩子像是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似的。”
發現北川秀不想深聊這話題,村松友視說了句泄氣的話,然後自己把這個話題給終結了。
北川秀讓夢子拿了兩杯蜂蜜茶,一人一杯下肚後,村松友視的醉意稍微散去了些。
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方才說了些不太妙的話,村松友視尷尬一笑,連忙讓北川秀別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之後兩人便聊起了更輕松的文學話題,心照不宣,誰也沒再提及戀愛和女人。
臨近晚飯點,村松友視不想在新年第一天再打擾北川秀,便留下了禮盒,然後鄭重的衝他九十度鞠躬,感謝他陪自己這個老男人嘮叨了一下午。
他的心情好多了,最近的鬱悶感也排解了。
臨走前,村松友視猶豫再三,還是在門口掏出了一張紙片,然後低聲對北川秀說道:“北川,我知道你沒有跟河出書房簽作家合同,是自由作家。
如果你有意向參加這次的公募征文,可以用筆名。
這是我家的地址,關於公募征文,你有什麽想了解的,就上門找我。”
村松友視的言下之意北川秀聽懂了。
要是自己開筆名過去投稿,他能搞定一切。
“我明白了,我會考慮的。”北川秀收下紙片,目送他緩步離開。
看著村松友視離開的身影,他忽然很是感慨。
這大概就是“空心病”加中年男人的生活壓力吧。
明知道這種招攬可能會引起自己的強烈抵觸,但為了回到公司,為了一些曾經擁有過的東西,村松友視還是低了頭,親手把自己和他的那點友誼送到了生意的天平上。
轉身回到咖啡館大廳,北川秀捏著那張紙片,幾次想丟進垃圾桶,最後還是先放進了桌上的名片盒裡。
他來到電腦前,時隔一個多月,點開了文檔,腦海裡不斷翻湧著河出靜子和村松友視的身影。
劈裡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再度響起,《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這個書名被打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