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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512章 稷下
  第512章 稷下
  “我上次途徑臨淄,隻留了一天,沒時間過來,倒是陳平來轉了一圈,但隻說稷下已散,變成了兵營。”

  黑夫抬頭望著眼前的衡門, 也就是牌坊,以兩根石柱子架一根巨木橫梁,頂上還有鬥拱和黑瓦屋頂,沒有後世的雕梁畫柱,只是簡簡單單,毫無雕飾,唯獨橫梁中間大石板刻著四個用朱筆描繪,至今未褪的大字:“稷下學宮!”

  時間已是八月下旬,那天從泰山從陰坡下山後,秦始皇又到了附近的梁父山,在那裡舉行禪禮,祭地神。還是和封泰山一樣,不讓儒生參與,反倒是聽了方士的建議,將秦國祭祀社神和齊人祭祀“地主”的禮儀結合起來。

  之後,便是將遠方進貢來的奇獸、飛禽以及白山雞等物縱還山林,江南進貢來的兕牛犀象等巨獸,不宜放還山林,便統統殺了祭祀……不管怎樣,泰山腳下的行宮,總算不再是“動物園”了。

  秦始皇又宣布,特賜給泰山、梁父兩地的百姓, 每十戶羊一頭,酒十石,年八十歲以上的孤寡老人贈賜布帛二匹。此次封禪途徑的地區,免除徭役和今年租稅,這些對負擔了行宮、道路建設的當地百姓可謂及時雨,但皇帝沒有同意群臣請求的大赦天下。

  第二天,方士盧敖、侯生等人又稟報,說行禪禮的地方,當夜仿佛有光出現,白天有白雲從封土中升起……

  對此,張蒼只是撇了撇嘴,雖然不信,但也沒有再貿然站出來。他明白,這正是皇帝想聽,也想讓天下人信以為真的東西,想要撥雲見日,還為時尚早。

  八月下旬,秦始皇的巡視隊伍,終於抵達了臨淄城西,因為天色已晚,來不及趕進城去,便在稷門之外過夜。

  稷門乃是臨淄的西城門,城門外屋舍密布,廊閣雲集,有現成的屋舍供大隊人馬居住,黑夫則是被張蒼領著到了這衡門處,才知道,原來此地就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

  張蒼告訴黑夫,春秋之時,天子有“辟雍”,諸侯有“泮宮”,都是官學,負責教育諸侯卿大夫子弟,不要讓他們目不識丁,不知詩、數。

  不過隨著禮崩樂壞,這種周代流傳下來的官學陸續荒廢,春秋末期,有學問的人如孔子等,開始興起私學,有教無類,後世諸子紛紛效仿。

  戰國初期的百年時間裡,儒墨為顯學,諸侯官學如同冷掉的坑灰,私學卻像是燎原的烈火,越來越興旺,甚至到了諸侯國君不得不征辟諸子入朝做博士顧問的程度。比如魏文侯就邀請子夏入魏,創建了河西學派。

  田氏齊國也一樣,為了擺脫篡逆的指責,也為了為了吸納有識之士、鞏固政權,田齊桓公便創立了稷下學宮,四處延攬人才。對於來投奔的士人,給予大夫的待遇,允許他們“不治而議論”,至今已百余年矣。

  所以說,稷下學宮是真的可以自稱“百年大學“,因為九流十家都在此薈萃,百家爭鳴,所以也是正兒八經的“綜合性大學”。而荀子,就是這所大學的校長,三次連任。

  對稷下,黑夫早有耳聞,一直想來看看。

  不過,在衡門處,他們就遭遇了阻攔。

  “是誰?”

  嚴厲的呵斥響起,秦兵甲和秦兵乙持戈守著此地,警惕地看著二人,張蒼和黑夫一胖一瘦,一白一黑,走在一塊十分顯眼。

  他們出示驗傳符節後,兵卒才連忙下拜請罪,很快,本地的一個小五百主也跑過來,告罪道:
  “敢言於上吏,這一片都被辟為軍營,兵卒聽聞陛下在附近休息,都十分警覺,不識貴人,衝撞了二位。”

  說著,便殷勤地要為黑夫他們帶路。

  “不必了。”

  張蒼卻將他打發走了,胖子雖然是在蘭陵拜的師,但荀子歸趙時,也帶他來過這,停留數月。所以張蒼熟悉稷下的一草一木,領著黑夫,輕車熟路地向裡走去。

  入得衡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水面,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內凹進構成池塘,池邊有多塊青石琢成的石欄。

  張蒼伏在石欄上,指著水面道:“若是五六月來,便能看到滿池水面都被荷葉遮蔽,荷花也綻放正盛,只可惜……”

  只可惜,黑夫看到的,卻是池中漸漸凋零的荷葉,滿眼殘敗,就像如今的稷下一般。駐軍在此取水洗衣,使池子也渾濁了不少。

  其他地方也差不多,稷下先生和他們弟子居住的庭院,如今成了軍漢們睡覺的兵營。曾經汗牛充棟的藏書之室,被搬得空空如也。荀子和孟子門徒談“天人之辯”“人性善惡之辯”的辯壇廣場,成了兵卒集合訓練的地方。

  就連昔日鄒衍、田駢、慎到、荀卿講學的桃林,竟被駐兵砍伐大半,當成柴火燒……

  “還不是都怪你。”

  張蒼看稷下變得面目全非,惋惜慨歎之余,也吹胡子瞪眼,怪起黑夫來。

  “怪我作甚?”

  黑夫莫名其妙,他既沒有參與入齊之役,也不是臨淄地方官,稷下衰敗,與他何乾?

  張蒼本就是打趣,點著只剩下一堆木樁的桃林笑道:“你在豫章、北地時,倡導士卒喝開水以減少疫病,此策已經流傳開來,如今各地的將軍,只要有條件,也令其兵卒喝熱水,這就需要許多木料,這片桃林,可不得遭殃?”

  黑夫知道張蒼在開玩笑,卻也道:“人既已去,空留桃林何用?”

  張蒼一愣,而後頷首:“沒錯,稷下最重要的,不是庭院宮室桃林,而是人,人留則文盛,人去則文衰……”

  想到這,張蒼有些意興闌珊,歎道:“時遷事移,稷下已敗矣。真是可惜,我欲探尋天地奧妙,自然規則,但學識是有限的。光是閉門造車,則出門不合轍,恐怕做不出成果。我需要有弟子協助,還要與人辯論,若稷下還在,當是最好的場所。”

  黑夫可以理解,笑道:“真理越辯越明嘛。”

  “沒錯,真理越辯越明!”

  張蒼眼前一亮:“夫子也說過,若沒有孟子之徒、墨者、名家、黃老與他辯論,他對天人、名實、善惡、利義、王霸這五辯的認識,也不可能日漸加深。而只有辯論,才能讓理念傳遍天下,為人所知……”

  人們不喜歡看晦澀的書,卻喜歡聽熱鬧的嘴炮吵架,當初稷下辯壇的那些命題,那些精彩的言論,常能讓天下士人津津樂道。

  但學者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稷下已毀,根本沒有這個條件。

  “我倒覺得不一定。”

  黑夫卻笑道:“稷下是衰敗了沒錯,不過,稷下傳承的求學精神也亡了麽?我覺得不然。只要人還在,稷下就還在!”

  “人還在,稷下就還在……”張蒼聞言,若有所悟。

  回想起這幾百年來的事,莫不是如此。張蒼記得,夫子荀卿曾對他說過,古人之學,必有所受,皆出於周王室之官,比如儒家推崇的六藝,本就是周朝官學對貴族的教育,老子最初也是周守藏室之史,那時候天下的文化中心,在洛陽。

  但王子朝之亂後,洛陽遭到了極大破壞,連藏書也陸續流散各地,之後私學興起,隨著孔子、少正卯等開壇授徒,天下的文化中心,就轉移到了魯。

  孔子既沒,七十二徒開始分裂,或入齊,或入楚,或入晉,但新的中心很快出現,那就是魏文侯時的河西學派,以子夏等人為核心,學派有不少人成為魏國的治世良,法家思想也在那兒萌發,魏國,是戰國早期當之無愧的文化中心。

  之後是稷下學宮,自不必說,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群星璀璨,百家爭鳴!那時候,稷下不僅是中國文化的軸心,也是世界文明三大軸心之一。只可惜到了後來,齊湣王窮兵黷武,好大喜功,獨斷專行,使得稷下學宮衰落,稷下先生也逐漸散去,分別聚集於秦、楚。

  在春申君的號召下,荀子等人聚集於楚國蘭陵縣,李斯、韓非、浮丘伯、張蒼,都學成於蘭陵。

  但諷刺的是,他們中的三人,都不約而同選擇入秦!時任秦相的呂不韋大力召集門客,編撰《呂氏春秋》,此乃集百家學問之大成的著作,雖然後來秦始皇親政後,這本書就沒人提及了,但入秦的六國之客,大多還是留了下來。

  秦一統後,皇帝又征召儒、黃老之士七十余人入鹹陽,尊為博士,加上秦地原本就有的墨者,鹹陽儼然成了新的文化中心。博士可以查閱、整理秦朝從六國奪來的書籍,張蒼的《九章算術》,正是在此基礎上編篡出來的!

  加上紙張的推波助瀾,將古書抄錄成紙書,已經成了一種不可忽視的新潮流,知識和文化傳播的速度,比先前大大加快。

  坐在只剩下木樁的稷下桃林中,黑夫陪著張蒼,將這千年來,華夏的文化中心流轉梳理了一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知識和文化,並不像國家社稷一樣,一旦大廈不存,就驟然滅亡,是隨著人、而流動的!

  黑夫不由笑話張蒼道:“子瓠啊子瓠,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騎著驢找驢,你在這感慨稷下之亡,卻殊不知,新的稷下,新的百花齊放,早已在醞釀、萌發!”

  但這種好的趨勢,卻也隨時可能夭折,因為皇帝和丞相李斯,都是喜歡別黑白而定一尊,討厭不同聲音和“巷議”的。

  過去黑夫還不覺得,但此番,儒生們在泰山下的作死表現,讓黑夫覺得,群儒和朝廷的離心離德,已經不可挽回地開始了。

  要是這群人哪天再鬧出什麽么蛾子,導致“焚書”之令提前到來,也不足為奇!
  正思索時,卻有謁者楊樛來稷下找黑夫、張蒼,一作揖道:“少上造,五大夫,陛下急召!”

  張蒼見他來得急,便問道:“不知是出了何事?”

  楊樛無奈地說道:“陛下封禪遇雨之事,不知為何,竟比車駕還早到臨淄,如今已經在臨淄街巷為人非議譏諷,被采風之官聽到後,回報到行宮來。陛下聞之大怒,令丞相徹查此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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