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不破不立
“郡守的印堂……”
石生早就準備好的長篇大論,被黑夫皮了一下後,頓時就噎在了嘴裡。
他不由自主地盯著黑夫額頭看了看,這下難辦了,說黑也不是,不黑也不是, 只能輕咳一聲,跳過了這段,直切入主題。
“草民在盧鄉,聽聞郡守以作亂謀反之罪,將田洸繩之以法,逐田都, 收其田宅錢帛, 當真是威名赫赫,舉郡皆驚!”
“但郡守卻沒看到,近在咫尺的危局啊!”
說到這,他又玩起了套路,欲言又止,想讓黑夫屏蔽左右。
黑夫卻道:“在座皆我親故,先生有話直說就行。”
石生隻好道:“見郡守此舉,草民不由想到了兩個人!”
他再度頓了頓,見黑夫不追問,隻好尷尬地自己續下去:“一個人吳起,一個人是商鞅!”
黑夫聞言,顧左右笑道:“奇哉,我生平用兵,最好讀《吳子》。治郡,又喜借《商君書》,如今居然有人將我與吳、商相提並論, 誇得我都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眾人皆笑, 石生卻搖頭道:“草民可不是在誇郡守, 二君雖有大功大名留於世, 卻沒有好下場啊!”
他語氣徒然急促:“當年, 楚悼王素聞吳起賢,使其為楚令尹。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雖然使楚強盛了,但楚之貴戚利益受損,盡欲害吳起。等到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將吳起射殺於靈堂之內!身中數十箭!”
“商鞅亦然,相秦二十年,廢秦公族,刑公子虔,秦貴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死後,皆曰商鞅反,擒之車裂於鹹陽之市!”
尉陽等人見他竟然用吳、商二人的死來詛咒黑夫,不由大怒,黑夫卻製止了眾人:“讓他說下去。”
石生再一作揖,說道:“吳、商之所以覆亡,是因為他們驟然更易楚、秦之法,得罪了豪貴的緣故。俗諺道,善治國家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如今郡守治膠東,卻效仿吳、商,大改舊製,又用嚴刑酷法打擊諸田。”
共敖盛怒,指著石生罵道:“你這方士,說來說去,是要為田洸父子求情,和他們一起赴死麽?”
石生忙道:“豈敢,我聽說田洸謀反,他家當然是死有余辜。但夜邑田氏畢竟是安平君田單之後,在齊地備受尊崇,眼下郡守擒田洸,族夜邑,收其財,必讓兩千裡之地震驚。田成子七十余子,遍布七十余城,齊地諸田是為一家,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也會心生害怕,覺得郡守是要將諸田趕盡殺絕……”
“總之,郡守的所作所為,是在積累怨恨、聚積禍患啊。《詩》雲,得人者興,失人者亡的。如今郡守出行,後邊跟著數以十計的戎車,車上都是頂盔貫甲的衛士,身強力壯的人做貼身護衛,持矛操戟的人手持櫓盾,緊靠車子奔隨。這些防衛缺少一樣,君必不能出行!”
“俗諺雲,憑靠施德的昌盛,憑靠武力的滅亡,如此觀之,郡守的處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會消亡一樣危險。如此下去,齊地諸田,都將視郡守為仇讎,長此以往,恐有吳起、商鞅之難,這就是我說的大禍臨頭!”
長篇大論結束後,石生朝著黑夫長拜及地:“若有不對的地方,還望郡守勿怪。”
黑夫卻鼓起了掌:“說得不錯,那位盧神仙真有個好弟子,若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縱橫之士,或是儒生,而非方士。”
石生笑道:“不才年輕時候,的確曾誦孔子之學,又讀過些短長之書,年到而立,才追隨了夫子。”
“原來如此。”
黑夫又將石生打量了一番,一開始以為這是個想來誆騙自己的方士,卻不料,還真有幾分見識,能將他在齊地將要面臨的處境說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是招搖撞騙,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
其實,石生已經關注黑夫很久了,他的每一次施政,石生都仔細琢磨。究其原因,是他的夫子,遠在鹹陽的盧敖來信,讓石生想辦法接近膠東郡守,取得他的信任……
黑夫對方術士還是不夠了解,當下的方術士分為兩派,韓派和燕齊派,也叫“祠灶服食派”和“海外尋仙派”。
韓國的方士,代表人物是秦始皇招攬進入少府,待以太醫待遇的韓終、侯生,他們推崇的是“祠灶服食”。二人認為,仙人之所以長生,是因為常年食金飲珠,然後壽與天齊,於是彼輩便試圖祠灶致物,在鼎爐裡煉製丹丸,經年累月而成,效果是吃了以後,讓人像黃金一樣,達到不朽……
但秦始皇是極其謹慎的人,屢屢遭到刺殺的他,每次都會拿人試藥。而韓終、侯生也不敢打包票說已煉出不死藥了,只能隨便練點壯陽藥物糊弄過關,又屢屢誇大煉製難度,請求皇帝再多給點錢,讓他們去尋找世上罕見的珍貴材料。
而另一派,則是盧生、石生師徒為首的燕、齊方術士,這些人技術水平不及韓國方士,卻靠海吃海,將膠東、碣石等地盛傳的“三神山”之說訴與秦始皇,他們描繪說,蓬萊、方丈、瀛洲上有仙人仙藥,不必煉製,采回來就能服用。
當然,盧生將海外仙山吹得天花亂墜,目的還是只有一個,要錢。
原本的歷史上,這兩派方士都以其博學、飄逸、善言贏得了皇帝的青睞,恩寵不絕,但在這個位面,方術士卻混得很一般。
這一切,都得追究到二十七年西巡時,在黑夫的鼓動下,陳寶祠的巫稚以西王母之事說秦始皇,把皇帝的興趣帶偏了。
之後秦朝又是打匈奴,又是伐月氏,皇帝一波又一波商隊使者派去河西,試圖打通西域,尋找和海上仙山一樣虛無縹緲的昆侖仙境,西王母邦。
既然往西邊投入甚多,對海外的關注自然就少了,所以在朝的方術士混得挺一般,只是秦始皇也沒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裡,繼續養著這群人……
韓終、侯生好歹能用巴郡入貢的丹砂煉藥,爐子裡冒出的煙連綿不絕。海外求仙派就傻眼了,皇帝一天不給他們錢帛出海,就一天無所事事。
盧生思前想後,認為提倡西拓的黑夫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巧,此人到方術士大本營膠東做官,若能將他爭取過來,改變其心意,或許出海求仙之事,還有轉機!
於是,接到任務的石生,先指派幾個弟子幫黑夫尋找金礦線索,如今又親自出馬,通過一番警告,讓黑夫記住自己。
當然,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向這位郡守施加影響,畢竟諸田也是方術士的大金主,黑夫再這麽折騰下去,對方士也沒好處……
他學問很雜,對自己是頗為自信的,只等黑夫一句“為之奈何”了!
等了半天,黑夫才問道:“依你之見,我該如何做,才能脫離這‘危局’?”
石生立刻答道:“武力苛法已足,接下來要以仁德治之。郡守不妨重用那些隱居山林的賢才,尊崇有德之士,再用從田洸家收取的財物糧食,贍養老弱,撫育孤寡,再將田宅分予本地的田氏小宗,以示並無對諸田趕盡殺絕之心,如此,才可稍保平安……”
聽起來說的蠻有道理,但黑夫很容易就發現了這裡面的坑。
贍養老弱,撫育孤寡還好,但隱居山林的賢才,尊崇有德之士?這賢才德士,怕不就是你們方術士圈子裡的人吧。
至於將十萬畝的土地分給那些姓田的小地主?
黑夫搖頭道:“殺了大蛇,卻用它的肉喂養小蛇,此乃養虺(huī)成蛇也……”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便是原罪,從進入膠東那一刻起,他就是諸田的公敵,什麽都沒做就有人刺殺自己,何況是現在?不能對潛在的敵人心慈手軟啊。
但也要講究分化打擊,早在昨天,黑夫已經讓人去即墨和各縣發布政令,田洸與其子謀刺大吏,聚眾藏兵謀反,郡守不得已而誅之,至於其他諸田,只要不作亂,官府不會動他們一分一毫,還會征辟其子弟為吏,願者可至公學報名。
暫且先哄著拖著,一舉掃除的時機,還沒到來。
至於那十萬畝田地?不必石生出主意,黑夫心裡早有打算!
他起身道:“從臨淄來的兩千兵卒,將駐守夜邑、平度、黃縣等地,保護鹽場、金礦,黃縣郡兵平田洸父子之亂,也出力甚多,本吏要撥出三萬畝地來,讓士卒屯田,免其租稅,所得收成,全部用來供其衣食……”
屯田是黑夫在北地的老本行了,如今手裡有了大把的地,也不能落下,就當給這些駐軍的福利了。
“至於其余七萬畝地……“
在石生眼中,這些土地是從田洸家搶來的燙手山芋,是引起諸田害怕的禍水,都趕緊扔出去,以免他們群起而攻之。
但對黑夫而言,這卻是改變一切的依憑。
終於,他不再是來時,手裡一無所有的空頭郡守了!
看著眼前一大摞木製地契,黑夫露出了一絲笑:“夜邑縣丞,立刻為我起草政令,就說為防禦海寇滋擾,膠東需要一批募兵。”
夜邑縣丞一愣,抬起頭來,還以為自己聽茬了。
“你沒聽錯,有償募兵,而非無償征兵!”
在眾人訝然的目光中,黑夫負手道:“膠東全郡縣鄉的閭左、雇農、贅婿、商賈、工匠……總之,只要是沒有土地的人,十七以上,四十以下者,皆憑其驗傳,到各縣報名試之。”
“讓公學弟子下到鄉、裡去宣傳,讓所有人知道,不管是誰,只要能通過官府簡單的小考核,無疾病傷殘者,便能被募為屯田兵,全家搬到富得流油的夜邑來,授其家田五十畝!白拿今年即將豐收的田地所有收成,明年田租也能免除!”
此言一出,石生聽呆了,他現在明白了,黑夫對自己方才說的話,根本就不屑一顧,非但不懷柔,卻要反其道而行之!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可怕後果,不由腿腳酸軟,說道:
“尉郡守,你這是重蹈吳起、商鞅之事!在捅蜂窩!”
“是麽?可惜我不是吳起、商鞅,陛下也不是秦孝公、楚悼王!”
但有句話,這石生說對了,膠東的症結,和昔日的秦、楚很像,不在於如何討好舊貴族,維持現狀,而在於……
“不破不立!”
黑夫回首,看向這方士,在石生眼中,他面目猙獰,像極了一隻貪婪的黑狗熊!
“若有蜜蜂不知死活要來蟄我,本官正好嘗嘗他家的蜂蜜,是否香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