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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985章 石頭
  第985章 石頭
  “隨波逐流的船,和堅韌厚重的石頭,這就是荀子對李斯和韓非的評價?”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訊傳來,黑夫是且喜且歎的,又聽李斯的小師弟張蒼說起這段李、韓的恩怨往事, 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為老師,荀卿確實眼光獨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會。

  “要是我也能拜他為師就好了。”不知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這種想法, 久久在腦中縈繞不去,仿佛是前世未盡的夙願……

  總之, 李斯成了又一個去見老師的徒弟,他與韓非的勝負黑夫不能簡單評價,但至少至今,荀學是在意識形態方面,取得了全面勝利的。

  很難將荀學歸類到儒、法,因為荀子本就是將諸子百家之學融會貫通的,雖然尊孔子崇尚禮,卻又常言法度,希望禮法兼用,此外還雜采黃老等學說,可謂全才。

  所以他教出來的弟子也多樣性豐富,有李斯、韓非的典型法家,一個專注實踐,一個專注理論。又有專精於《詩》《書》《禮》《樂》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孫尼子。

  額,還有張蒼這……數學家?自然科學家?除了數學和天文歷法、管樂外, 不管禮法,甚至是希臘語,啥都會一點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聽陸賈說, 他曾在楚國聆聽過浮丘伯講學,大秦奉常也算荀學的再傳弟子了。

  這麽一算,秦始皇、黑夫兩朝,都有荀學弟子掌握實權,或深深影響意識形態,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種聖人的“道統”之說:“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余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余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說這話的是孟子,其隱然以繼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學局限於齊魯,對天下的影響,已經遠不如他的後生荀子,至於自詡孔學正統的孔家,唯一一個混出頭的弟子叔孫通,黑夫雖然用他,但對其政見,卻是不以為然的。

  道統之爭暫且按下不提,李斯這個自己選擇出局保家族富貴的老倉鼠死去,對政權而言,毫無影響,現在整個鹹陽在高速運轉,春耕已結束,大規模征兵正在開始,黑夫要征十萬有過滅六國或內戰經歷的老卒,率領他們東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嬰鎮守,文有蕭何、張蒼,足以穩住後方,而所謂的“右丞相”常頞,在關中並無基礎,遠離蜀郡,他只能選擇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張蒼也表示了一個擔心,因為黑夫的百官體系裡,還差最後一塊基石。

  “如今百官皆備,唯獨禦史大夫空缺,該由誰來擔任?”

  禦史大夫除了負責監察百官,管理國家重要圖冊、典籍,起草詔命文書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職能,那就是立法權。

  既然如此重要,張蒼以為,還是早定為好。

  黑夫卻道:“朝中並無合適人選,這位置,只能暫時空著,由樂任禦史中丞。”

  “禦史大夫,我要將此位留給一個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給他。”

  “和韓非一樣,不……”

  黑夫笑了笑:
  “一顆比韓非還剛硬的石頭!”

  “一個真正的‘秦吏’!”

  ……

  鹹陽以西三千多裡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門,玉門關。

  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裡白草枯,盡管條件尚無後世那麽惡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遷徙,但中原的春風的確尚未吹拂到此,空氣乾燥而微冷,扼斷絲路的關城不大,加上周圍的障塞烽燧,僅能入駐五百人,還得靠狩獵補充夥食,根本無法提供上萬人的食物。

  唯獨玉門以東百余裡的敦煌,作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軍糧,勉強可供大軍充饑。

  密密麻麻的腳印離開玉門,從草原、戈壁上經過,抵達四方開闊的敦煌,他們是昔日遠征大夏的西征軍,此刻已將破爛的帳篷扎的敦煌城周圍。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蔥嶺谷口,李信做出了決斷,願追隨他的人過谷,邁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則由幾個都尉、司馬及軍正帶回。

  一萬五千人開始了艱難的東歸之旅,這一路上,對他們最大的考驗不是看得見的敵人,而是乾渴、饑餓和越來越低落的士氣。

  眾人從西域極西的山谷折返,又經過疏勒、龜茲、車師等一系列小邦,一點點挪回來。

  沒錯,只能用挪,五千裡路,走了一年零五個月!
  一路上除了對北道諸城邦殘酷的戰鬥——因秦卒劫掠糧食引發的戰鬥,西征軍還不斷遭到嚴寒和瘟疫的襲擊,由於戰鬥傷亡、疾病困擾、饑餓襲擊,軍隊大量減員,有人對能否返回中原喪失了信心。

  當他們步入敦煌,比起來時,已經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損了一些,因為疾病、畏懼路途遙遠心生悔意,留在龜茲、車師了一些,那數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對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麽樂觀,因為他們才抵達,就聽說過中原傳來的消息:關於內戰,關於黑夫……

  “武忠侯帶著南征軍打進了鹹陽。”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攝政,獨攬大權……”

  這造成了軍心極度不穩,西征軍主要是惡少年,但軍官多是關中良家子,他們擔心自家在內戰裡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對黑夫篡權,自立攝政的合法性也有爭議。

  一時間,西征軍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誰當政,都要回家,誰也無法阻止他們!一部分人則覺得,中原局勢不穩,乾脆先留在張掖郡算了。

  更讓人擔憂的消息繼續傳來:多年前,被李信大敗,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頓單於的“右賢王”,率騎眾數千,勾結羌人,在猛攻張掖郡,開春後,已陷休屠澤,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來,主張留在敦煌等地的話語更盛,他們甚至拉幫結派,堵在營門口大聲倡議,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將發生,這一切,卻被一個堅毅的聲音打斷。

  “如此喧嘩,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軍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囂,都停下了聲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種力量分開一般,往兩邊讓道,露出了一個身著皂衣,頭戴獬豸冠,須發花白的瘦削軍法官,他身材偏矮,顯然是南方人,緩步從敦煌城中走來,面容毫無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頭:

  “喜君。”

  “是喜君!”

  作為西征軍的軍正,喜目視眾人,緩緩問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從敦煌守軍處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殺了!”

  “我知之。”

  喜卻表現得很平靜:“吾等身在異域,消息閉塞,難知真偽,更不知中原發生的事情孰對孰錯。”

  平靜是假象,當喜乍聞此訊時,比士卒們更要震驚,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頭晃了晃,望向遙遠東方的眼睛裡,浮現許多情緒:

  對劇變的難以置信、對消息的懷疑、對時局的遺憾、對未來的迷惑,還有對故人黑夫的態度,在失望與信任間搖擺……

  但最後,它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堅毅!

  除了堅持,他還能做什麽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個個點出帶頭鬧事的幾名官吏,依照軍法進行宣判,讓人按著打十幾二十棍子,作為懲戒,又問他們。

  “汝等,還是秦吏麽?還想回家麽?”

  “是……”軍吏們哽咽起來,去來兩萬裡,這些年間,他們已經離家太久太遠。

  喜面容稍微溫和:“那就,各自歸位,履行職責!”

  這世上有種東西,它比誰來當政更為重要。

  那就是秩序。

  這碩大天下,當上層紛亂時,下層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過了?終日憂心時局,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了?

  不管中樞權力如何更迭,基層總得有人繼續做事,就如喜幾十年如一日默默抄錄簡牘,做好獄吏法官的職責,並未因呂不韋、嫪毐之事有何影響。

  這些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的秦吏,才是帝國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遺落,他仍記得自己的職責。而不管鹹陽如何,中原如何,遠在西北的他們,都鞭長莫及,手頭有更緊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邊陲的秩序。

  “張掖者,張國之臂掖也。”

  隨李信西征後,喜也漸漸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讓一個偉大的帝國脫離初生之所,破殼而出。

  這個新生的帝國,向東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狹長的海東,向西方伸臂,打通廣袤荒蕪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雙足,要知曉那兒的海水暖熱,盡北戶地。

  只可惜,踩在嶺南的腳陷入了一個大泥潭,掙扎中,耗盡了帝國最後的力氣。

  始皇帝的大志雖未告成,但也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一些新可能。

  “為了履行職責,為了打通日後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幾位都尉、司馬表明了態度:

  “吾等,要盡己所能,守住這條新生的臂膀,護國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張掖,又有何用呢?”一個司馬悲觀地說道,他是頻陽王氏的遠親,對中原發生的事滿是絕望。

  “當然有用。”喜篤定地說道:
  “對西征軍萬余將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處。”

  “對張掖郡十萬中原移民也有用,他們不必亡於胡塵,至於大秦的存亡與否……”

  喜的聲音,決絕而堅韌,仿佛磐石,永不動搖:
  “衣冠鬱鬱。”

  “便是中夏。”

  “律令行處。”

  “既為大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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