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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離》第27章 四月雪(四)
  第27章 四月雪(四)
  世間聰明的人,只需一句話,便能算到發生了什麽。

  隻世間再聰明的人,亦算不到即將發生什麽。

  縱謀事在人,而成事,在於天。

  宋柏死守平城之時,天子魏塱,在遙遠的皇宮裡,也日夜盯著平城傳來的密信。從無憂死國,到平城城破。

  這個年輕的帝王,從坐上龍椅之時,苦心孤詣,就無法停歇。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的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父皇,那個萬民眼中的明君。記起自己第一次開蒙,第一次射獵,第一次侍朝。

  自己詩書飽讀,騎射亦精。父皇眼裡的光芒,是他兒時最大的歡樂。隻年歲漸長,就能分辨出,那光芒再盛,與太子相比,便如米粒比之皓月。

  終於有一天,請完安,他忍不住問自己的母妃:“你怎麽,就晚生了我幾年?”

  淑貴妃正把娥眉描成遠山,聽了這句詰問,不怒反喜,丟了螺黛,撫著他的臉,溫柔的說:“塱兒是生的晚了些,但這有什麽關系。我的塱兒,比其他的皇子長的都快。”

  前塵舊事如同泡沫“啪嗒”一聲,然後他魏塱就坐在了金鑾殿上,座下是黎民萬千。

  他還沒把那句“平身”練習的嫻熟,霍準就來問他“桑榆已得,不知陛下,何日丟東隅?”

  那夜天翻,他並未參與,若敗,自能全身而退。而今該地覆了,霍準就急不可耐的將他拖下水。

  國公府江家,文臣之首,大兒子又為前太子伴讀。將軍府薛家,先帝舊友。手握西北兵權。尚書令齊世言,前太子妃母家,無憂公主舅舅。這些人一個個的從幕後走到台前。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該不死。

  魏塱沒想到的是,江國公居然和薛弋寒起了亂子,探明事實無誤,他就忙不迭的將江家留了下來。登基之前,霍準不過是個二品大員,雖為自己嶽丈,但也還算有臣子本分。待到他魏塱正式登基,霍家也就雞犬升天,霍家兒子霍雲昇牢牢把握禁衛軍的調兵權。朝中無人抗衡,留個江家,總有用處。

  齊世言雖為前太子妃母家,但前太子已成廢人,絕無登基可能。削弱即可。

  唯有薛弋寒一人,留不得。不僅薛弋寒留不得,薛家盡數,留不得。

  “小杆兒,你說,你手上東西要是搶來的,你是不是日日惦記著,要被別人搶走?”魏塱批了兩頁折子,擱了筆,笑兮兮的問眼前的太監。

  “那是自然,自己做賊,可不就看人都像個偷兒。但奴才是萬萬不敢做這事兒的,萬歲爺明鑒啊。”白皙的小太監嚇的臉色緋紅,趕緊跪在地上回答。

  都說這位萬歲爺仁德聖明又沒什麽脾氣,可他一日日的伺候著,卻從來沒一刻捉摸的透天子在想什麽。既是捉摸不透,又怎麽判斷仁不仁德。

  平安二城失守,自然在魏塱算計之中。甚至於,他本就在等這一刻。隻他算不到的是,拓跋銑破平城之後長驅直入。

  寧城經多日部署仍不堪一擊,新去的守將黃旭堯是自己表親,居然直接做了降將。

  而後烏州、庫勒相繼戰起,自顧不暇,無軍可援。胡族一路南下,直至渭河天險,霍雲暘才憑借地勢擋住去路。

  魏塱將桌案上物件拂了一地,看著眼前的淑太妃:“母妃可滿意,母妃可滿意,五萬兵馬守不住一日,是你非要用黃家之人。”

  淑太妃笑吟吟的盛了一杓銀耳羹,吹涼了方才遞到魏塱面前:“塱兒不用黃家,難道用霍家?還是要用薛弋寒舊部?”

  魏塱將遞過來的湯杓一手打翻在地:“母妃機關算盡,今日這功不也給了霍準的兒子。以後西北的地兒,還是姓不了魏。還要造成西北萬民被屠,母妃,母妃,朕”。他原盡力要做個好帝王。

  淑太妃放下手中碗,俯身把地上的碎瓷收起來,還是那副溫柔嗓子:“今日姓不了,明兒姓不了。總有一日姓的了。薛弋寒能死,他霍準難道就不能?你這般著急,莫不是連對自家外公也急上了

  魏塱仰坐在椅子上:“母妃,你看我坐在這兒,可有一日安心過。”

  淑太妃拂了拂頭上步搖,面不改色問:“你手握著蜜糖不放,又怪蜜蜂圍著你蜇。這世間的好事兒,哪能讓你一人佔盡呢。”

  拓跋銑並未佔地,一路燒殺掠奪之後揚長而去。西北數萬裡,十室九空,餓殍遍地。

  朝堂失聲,萬民流離。這場禍事,總要有人來擔。魏塱下罪己詔,三日水米不進,長跪先帝陵前。

  薛弋寒挾西北而令天子,暗害無憂公主,毀梁胡姻親,後又連同下屬拱手平安二城,致胡族肆掠。念薛家於大梁百年,其家族為庶人,賜薛弋寒自盡,副將宋柏,滿門抄斬。

  只是下旨後,京城竟有亂民衝進了薛府,待霍雲昇帶著禦林軍趕到,薛老太已氣絕多時,府中仆人也做了鳥獸散。

  薛凌在城內輾轉數日,官家貼出的告示已被憤怒的民眾撕的破爛。她只能拚拚湊湊,從市井的隻語片言中來還原這些天她不曾參與的過往。

  她的父親,被人陷害負國。

  她的平城,已成焦土。

  宋柏滿門抄斬,薛府已成荒園。

  怎麽會…這麽快?

  快到無憂公主像是飛去了平城,快到平城戰事的結局再沒發生之前就已經寫好了遞往京中。

  她怎麽也想不出,兩地千裡迢迢,如何會這麽快?

  街頭已經開始傳唱薛家不忠不義之事,巷尾已有人等著看宋家人頭落地。

  販夫閑談無憂公主可憐,走卒說薛弋寒還有個兒子可恨。想此時西北應是一片死寂,京城倒是好個熙熙攘攘。

  薛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渾渾噩噩著,連著好幾日日都把自個兒賴在臨江仙裡,前日她從門外經過,聽見裡面講的正是薛家,便走不動道。

  今日,已經講到無憂公主之死了。

  “說那,無憂公主,雲鬢花顏,倒叫這薛賊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說書先生拍了驚堂木,台下一片叫好,轉而碎語議論。

  薛凌緩緩飲了一盞酒,忽聽得有人大喊:“雪,下雪了。四月怎麽下雪了。”

  扔下些歲銀子,走出門外,緩緩伸出手,掌心便落了瑩瑩數片。是下雪了,隻雪花單薄,遠比不得平城鵝毛般壯麗景色。

  有三五個孩童追著雪花呼嘯而過,撞薛凌身上,也沒停留。繼續唱著些歌謠:“教子莫做薛弋寒”。

  她彎腰,拾起剛剛孩童掉落的一本書籍。破破爛爛的,前兩頁都已缺失。隻內容倒是好辨認,啟學用的百家姓氏爾。她以前念過,但也沒多做誦讀。

  捏著書本走了好遠,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薛府門前。門上一對兒金獅門環早已不知所蹤,薛凌推門進去,簷下睡著幾個破破爛爛的人,也沒誰起身看她。

  昔日雕梁畫棟,今日斷壁殘垣。府中但凡能搬走的,已被拿了個乾淨,留著的的,也砸了個七七八八。

  天子腳下,竟也有暴民啊。

  薛凌找了個背風的角落半躺下來,摸索著那本百家姓。

  孔曹嚴華,金魏陶薑。孔曹嚴華,金魏陶薑。不知那說書先生姓什麽,不知那些鼓掌叫好的民眾又姓什麽,那幾個唱歌的孩子,又姓什麽?
  摸索著,摸索著,就不能自控,將書撕了個粉碎,往空中一揚,和漫天的雪花交織的分外好看。

  “百家姓,百家姓,書中諸姓,梁國上下,盡負我薛家!”

   是的!盡負薛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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