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8章 山河表裡潼關路
夜色之中,張繡輕輕一磕戰馬的馬腹。戰馬嘶鳴一聲,便是率先飛奔而出。
在張繡身後,一隊隊驃騎人馬魚貫從白波谷奔出,向南而去。
張繡伏在馬背上,心情似乎也隨著戰馬的起伏而跳躍著。
他閉上眼睛,任由寒風拂面,舒服地享受著自由狂奔的樂趣。
對於缺衣少食的民夫來說,這種寒冷要人命,但是對於習慣在並涼之地,尤其在陰山一帶待了很長時間的張繡來說,當下的風雪基本就是毛毛雨一般。
張繡很興奮,他坐在戰馬上,意氣飛揚。在白波谷待的時間長了些,張繡就覺得自己像是肢體生鏽了一樣,現在衝出山谷來,直奔向南,方覺得這一方天地寬曠,頓時心曠神怡,心情舒暢,恨不得就此縱馬奔向天邊!
河東之地,是斐潛的老巢。
早在斐潛沒有入關中之前,就已經在不斷的拓寬和修葺河東的官道了。
用礦渣和石板鋪墊的官道,既平整又不易損壞,現如今即便是在夜間奔馳,也不用擔心看不見道路一頭衝進溝裡面去。
前方先頭部隊,在轉彎的時候吹了一聲短哨,提醒後面的騎兵注意。
這也是驃騎騎兵多年訓練出來的習慣。
短哨一聲,表示提醒注意。
後方跟上的人,也會以短哨回應,同時也是提醒再往後一些的騎兵注意……
畢竟在夜間,未必所有人都有那麽好的視力,可以看清楚遠方騎兵身上的認旗,所以以銅哨來確定一些簡單的事項,就成為了驃騎騎兵夜間的通用標準。
這一點,是從胡人牛角號的演化和發展而來的。
原本漢人是用金鼓旗幟為號,胡人則是用牛角號,但是很明顯,金鼓旗幟雖然可以傳遞比牛角號更多的指令,但是受限也非常大,如果稍微視線不好,或是光線不足的時候,旌旗就往往會失去效用。
斐潛沒覺得使用胡人的一些東西,或是改進一些胡人的器具習慣有什麽問題,更不會因為其原本發源於胡人,就有什麽精神上的潔癖。
不僅是銅哨,還有兵甲皮袍等等,斐潛都是一貫的態度,只要好用,拿來就是。
既不表示華夏什麽都有而產生自傲自大,也不會因為胡人有而華夏缺乏就自卑自哀,這原先是應該華夏最為優良的習俗,從戰國胡服騎射開始,一直持續到了大唐……
之後的宋明,便是在一聲聲的地大物博之中迷失了自己,到了清朝更是動輒就是天朝上國雲雲,然後被一群『蠻夷』轟開國門。
華夏,從古以來就是融合的,發展的,外擴的,停下腳步的華夏,就像是停止奔跑的騎兵,將失去其活力,也會喪失戰鬥力。
『呦呵!驃騎萬勝!』
張繡大聲呼喝著,展現著自己的快活。
『呦呼……』
『萬勝萬勝!』
前方的騎兵也回應著,拍打著騎盾,發出節奏的聲響。
張繡哈哈大笑。
馬蹄聲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終至於變成了轟鳴聲。
在河東之地上滾滾而過,向南而去。
……
……
山東之人,最喜歡談論民心。
民心民意。
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們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漢的百姓對於天子,對於大漢的整個天下,長久以來,是懷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的。
這就像是婚姻。
面對渣男或是渣女的時候,總不可能立刻就能像是某些鍵盤俠那樣,殺伐決斷,一瞪眼就滅滿門……
當然,喜歡殺伐決斷,是因為天下苦『聖母』久矣,而這個『聖母』,並不是僅僅存在於小說當中,而是現實之中的道德綁架使人痛苦。
就像是大漢當下,『聖母』依舊不少。
忍一忍,苦一苦,再堅持堅持……
大漢民夫百姓在困苦之下,雖然依舊無法擺脫這些苦痛,但是會變得越來越沉默。
最開始的時候,大漢百姓在遇到不公,或是碰到困難的時候,還會去找官吏述說溝通,因為大漢百姓對於官吏還抱著希望,還存有信心,還對於大漢官府非常的信任。
可是現在,大漢百姓不會去找官府官吏了,也不再說什麽抱怨的話,而是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因為,死心了。
死心了,就覺得,多說一句話都是多余的。即便是面對不公,面對苦難,也不再說了,不是說這些百姓忍耐力更強了,而是這些大漢的百姓知道自己說了也沒有用,也不會有人管,說了也是白說,所以大漢的百姓寧願默默承受,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因為大漢百姓的心,已經和大漢的官吏,不在一個頻道上了,話說不到一起去了。
變得沉默,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日複一日積累的失望,當失望到一定的程度後,就只能以沉默來應付。
那麽為什麽失望了,還能繼續在一起?
可能只是為了家庭,為了孩子,也有可能是暫時還沒遇到更好的出路,或者在積累離開的勇氣。
總之,當大漢百姓變得越來越沉默的時候,大漢官吏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按著蓋子覺得聽不到聲音了,覺得四周清淨舒爽的時候,往往並不是什麽好事。
沉默之後,便是形同陌路。
面對不斷承諾,又不斷失言的渣男渣女,總是有一個從希望到失望,從抱怨到沉默的過程。
大漢百姓對大漢朝堂,大漢天子,也是如此。大漢今後如何,天子如何,官吏怎樣,大漢的百姓漸漸的不會去關心了,也不會再留意了,就像看待陌生人一樣。
如果在之前,百姓會問,會說漢天子怎樣,哪個官員好,哪個官吏不好,但是後來因為壞的太多了,問得太多了,所以官吏就乾脆禁止百姓議論,表示上頭有令,禁止議論!
於是,現在的大漢百姓,不再去說了。
大漢將來怎樣,地方官吏是誰,都做了什麽,已經懶得知道,懶得過問了。
甚至對於官吏的好壞,也不再評價,因為大漢百姓知道,沒有最壞,最貪,只有更壞,更貪,以前貪個十萬就瞪圓眼,現在沒上千萬上億都覺得少了……
當大漢百姓沉默著,對於大漢朝廷上下不再理會的時候,不是大漢變得多麽好了,也不是大漢百姓懂事了,而是大漢以及大漢的官吏,對於大漢百姓來說,變得不重要了。
對於不重要的人或事,誰會願意花時間和精力去關注呢?
……
……
『驃騎來了啊!』
當驃騎人馬呼嘯著,奔騰而來的時候,在猗縣的曹軍民夫都呆住了,然後轉眼之間便是轟然而散!
驃騎騎兵呼嘯著,襲卷而過,繞著猗縣轉了半圈,沒理會那些散亂奔逃的民夫,便是徑直朝著在後面的曹軍正卒陣線殺過去。
曹軍民夫石頭呆呆的站著,他似乎被嚇傻了,但實際上,他的魂魄卻像是在雷聲滾滾當中被一點點的驚醒。
馬蹄如雷,聲震四野。
那些在民夫頭上作威作福的曹軍正卒,根本沒想到忽然會有驃騎人馬出現在左近,已是亂作一團。
『轟隆隆……』
石頭就覺得自己耳邊都是低沉的轟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終於又能感覺到了四周,感覺到了聲音,感覺到了風和冷,感覺到了自己的四肢。
就像是春雷滾滾而過,在土層之下有些東西簌簌的扒開了覆蓋在頭頂的土層,然後爬了上來,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一樣。
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
他從混亂中抬起頭看去,看到了飄蕩而過的三色旗幟。
那是完全不同於大漢的旗幟。
『都是關中人害的……』
他心頭又閃過了老灶頭說的話。
老灶頭呢?
他茫然四顧,然後才想起老灶頭已經被殺了,被那些不是『害』人的人殺了。
之後,他耳邊又響起了之前曹軍正卒什長們大聲呼喝的聲音——
『一人偷懶,全隊受罰!』
『寧可乾到死,不能歇一刻!』
『只要累不死,就要乾下去!』
『大乾苦乾一百天,再創大漢輝煌!』
『寧可血流成河,也不逃脫一人!』
『……』
石頭回頭而看,發現那些高呼口號的曹軍正卒,此時此刻也正在大喊著——
『媽呀……』
『別過來啊……』
然後便是一小隊的驃騎人馬,衝了過去,旋即那些曹軍兵卒,便是噗嗤噗嗤的倒了下去,其余的便是丟盔棄甲的四散奔逃。
場面混亂至極。
石頭他站著,茫然著,現在沒有人號令他,呵斥他,辱罵他,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
他緩緩的邁開腿,下意識的往前走去,卻沒有意識到他跟隨的,已經不是原本大漢的旗幟,而是那一面在空中飛舞著的三色旗。
『救……救救我……』
忽然之間,石頭聽到了有人在呻吟,求救。
他一低頭,忽然看到了之前拿著棍棒毆打他,辱罵他的那名輔兵什長。
就是那一名滿臉橫肉,凶神惡煞,每天張口就是上頭有令,閉口就是代表大漢的輔兵什長。
輔兵什長似乎被驃騎人馬撞傷了,倒在地上,手臂扭曲著,一臉的血。
就像是那一天,石頭也流得滿臉的血一樣。
『過來救我……』那輔兵什長似乎看見了石頭,『我,我命令你……』
石頭呆立半響,然後開始低下頭,四下看著。
他看到了那根暗紅色的棍棒。
他走了過去,撿起棍棒,然後走到了倒地的輔兵什長面前。
『你要……你要做什麽?!』輔兵什長瞪圓了眼,『我,我代表了朝廷……代表了大漢,我……啊啊啊……別打我……別打……』
石頭猛然發現,其實他並不弱小。
他的力氣其實很大。
血濺了起來,濺到了石頭的臉上。
這一次,石頭覺得,這血……
好燙。
從臉上,一直燙到了心裡。
……
……
『收兵了!』張繡甩著長槍上的血,對身側的護衛說道,『讓那些跑遠的兔崽子都回來了!麻辣個蛋,這些兔崽子,一放出來就撒歡!』
護衛嘿嘿笑,心想著,方才也不知道是誰撒歡撒得最厲害……
『斥候放出二十裡!其他人打掃戰場!』張繡左右看看,跳下馬來,然後摸了摸戰馬的脖子,嘿嘿笑著,『怎樣,跑得爽不?』
戰馬搖晃著脖子,噴著響鼻,呼哧呼哧的,然後朝著張繡的懷裡拱了拱。
『知道,知道了……』張繡一邊說著,一邊從馬背上拿下了水囊來,自己灌了一兩口,然後便是遞到了戰馬的嘴邊,然後又是摸出了一袋子的炒豆子,自己抓了一把咯嘣咯嘣的咬著,也同樣填了一把在戰馬的嘴裡。
『將軍!』一旁的兵卒問道,『那些曹軍民夫怎麽辦?』
『民夫?』張繡抬頭望去,看見在猗縣之處,左一堆,右一群的民夫,或站或坐,正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
『管他們……嗯……』張繡原本不想要管這些民夫之事,但是話說了一半,便是停頓下來。
張繡想起了斐潛之前跟他說過的話,想要當好一個將軍,必須要上馬會殺敵,下馬會管民。
他現在,正是站在馬下。
『嘖!』張繡皺眉,『按照流民條例先甄別!再做安排!』
他不喜歡這些瑣事,可是他同樣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以他喜歡或是不喜歡來作為行事的依據的,而是應該不應該。既然碰上了,周邊又是以他為長,那麽他就應該拿主意。
兵卒領命,便是很快的開始收攏那些曹軍遺留下來的民夫……
驃騎兵卒做收攏流民的事情,其實都很習慣了。
這些年來,他們收攏了並州的流民,涼州的流民,河洛的,關中的,荊州的,連冀州豫州的流民也一樣都有……
而且在軍中,也是各個地區的人都有。
『有受傷的排這邊!』
『沒受傷的站那邊!』
驃騎兵卒站在人群當中指揮著。
曹軍民夫漸漸的開始排隊,似乎是有找到了主心骨。
又有驃騎兵卒提著一個乾糧袋子喊道,『有誰會煮飯的?誰是夥夫?出來幫忙挖個灶,給大夥兒煮點熱湯喝!』
『哎!誰會修理皮子?』
『有木匠沒有?有會箍桶的沒有?』
『……』
場面依舊很亂,但是這種混亂,卻似乎多了幾分的生機,少了幾分的呆滯。
石頭默默的在隊列裡面走著。
他習慣了排隊。
跟著前面的人的屁股。
左腿挪一步,然後是右腿……
『嗨!』忽然有一名驃騎兵卒到了他面前,呼喝著,『你!你這臉上手上都是血,受傷了沒有?』
『……』石頭茫然的抬起頭來。
一名穿著一身甲胄的兵卒,站在他的面前。
石頭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
因為在曹軍之中,能穿一身盔甲的,都是曹軍正卒,甚至是曹軍什長以上的級別。
『問你了,你臉上身上這些血……是哪裡受傷了?』驃騎兵卒問道。
『我……我打死了個人……』石頭說道。他沒想過要說謊,他也從來都沒有說過謊。『在那邊……這血是他的……』
驃騎兵卒微微皺眉,『你打死的是誰?是什麽人?』
驃騎兵卒說著,揮動了一下手,似乎向某個人發出了一個指令。
『是那個打我的……他之前拿棍子打我,我……他受傷了,在地上,我拿棍子打他……』石頭神志還有些恍惚,顯得有些呆滯。他想說的是,他殺了那個曹軍輔兵什長,臉上身上沾染的是那個輔兵什長的血,不是他的,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麽才能說清楚,所以沒頭沒尾的說得很是混亂。
石頭看到那個驃騎兵卒的眉頭開始皺起來了。
他熟悉這個表情,他心裡想著,壞了,完了,我要死了……
另外一名驃騎兵卒走了過來,手中提著幾根長短不一,材質不同的棍子,都沾染了些血。
『來,看看,你是用那個棍子打的……』
石頭低下頭,看了看,指了指那根原本屬於輔兵什長的暗紅色的短棍。
『哈。』那驃騎兵卒眯了眯眼。
石頭平生是第一次殺人,害怕對方把自己當成凶徒,於是又有些混亂,有些著急的解釋了一遍。
『他原先是管我們的……之前他也用這根棍子打死了我弟弟……又打我……我,我是……』石頭結結巴巴,試圖努力說清楚之間的關系。
『好樣的。』
一根大姆指豎到石頭面前。
『啊?』
石頭愣住了。
從來就沒有人誇過他……
從來沒有。
石頭呆呆的盯著那個大拇指,然後忽然之間,感覺到心中發酸,眼眶發熱,『我……我我……』
『小兄弟好樣的!哈哈哈,沒事沒事,我看你這臉上還有舊傷沒好,到那邊去,對,讓醫師給你看一看……』驃騎兵卒哈哈笑著,拉著石頭走向了另外的一列,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樣的!』
『我……我是好樣的?』石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之前聽到的對於他的評價,都是賤民,刁民,狗崽子,該死的廢物,下賤的泥腿子,聽不懂人話的牲畜……
為什麽到了這裡,他竟然變成了好樣的?
『你叫什麽?』那驃騎兵卒問道。
『我……我叫石頭……』
『沒有大名麽?』
『沒,大家都叫我石頭……』
『哈哈,我們有好多人都叫石頭!』那驃騎兵卒笑著,將石頭帶到了另外一隊之中,『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叫石頭……叫石頭的都好,都是好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