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熊出沒
昌邑國與河間一樣,都是大漢的內諸侯國,可比起血緣已遠,被削得只剩下四個縣的河間王,昌邑國的身家顯然要大許多。
初代昌邑哀王劉髆(bó)作為漢武帝的愛子,其母更是“孝武皇后”李夫人,待遇自與之不同, 剛分封就得到了一整個山陽郡,整整23個縣,還都是位於河濟之間的膏腴之地,足足七八十萬人口。
雖然已無實際的治民之權,但每年所獲租稅亦讓昌邑王成了天下最富足的諸侯之一,如今在位的昌邑王劉賀年輕好遊而大方,在治宮室上從來不吝嗇。
不過昌邑王也有自己的憂愁,九月初這一天,他在昌邑郎中令龔遂的推薦下, 在居室召見了已回到昌邑小半年的大儒夏侯勝。
室內鎏金寶物,鮮豔漆器隨處可見,更有一架少見的大銅鏡,足有半人高,製作精良的漆木架上擺著可以開合的大銅板,背面則是描繪了孔子及弟子畫像及生平事跡。到了諸侯列侯這個等級,炫耀的便不止是財富,還得有文化——外表倒是裝點得不錯,但昌邑王肚子裡有多少文化,那便不得而知了。
張開的銅鏡映出了昌邑王劉賀的臉:年紀和皇曾孫劉病已差不多,十七八歲,身材高大,臉色有些發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 胡須很少, 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 跪坐在席子上。
“寡人這些時日常看到一些異像,太傅及官吏都無法分辨,郎中令說,夏侯先生是昌邑前太傅始昌公的高徒,通《洪范五行傳》,擅長說災異,還在朝中做過博士,近來回到昌邑來耕讀,不妨招你來詢問一番……”
嘴裡說著話,那雙小眼睛卻不看夏侯勝,反而在把玩手裡的玉環,嘴角是不太禮貌的譏諷。
“可我怎麽聽說,先生是在長安時錯將祥瑞的雷霆解讀成了災異,從而丟了博士之位?”
這是在揭夏侯勝的傷疤了,一身儒服高冠的夏侯勝面不改色道:“孔子也曾去齊,離魯,走衛,避宋,困於陳蔡而不過秦,這是因為有小人在排擠陷害。臣不容於朝堂,這才回到隨先師受業的地方,昌邑王莫非也容不下臣,要將臣棲身講學用的大樹砍了?”
昌邑王雖然年少失怙,可所受教育卻不少,拊掌笑道:“昌邑國沒有桓魋,夏侯先生請聽寡人說來。”
他臉上不再有調笑之意,認真地說道:“上個月,寡人與嬪妃宴飲後,一覺醒來,卻在床榻邊上看到了一條狗!”
“一條狗?”
夏侯勝問道:“怎樣的狗?是黑,是白?”
“白狗。”劉賀仔細回憶那天的情形:“但沒有尾巴,雖是四肢著地,但手腳都長得像人,那狗頭上,還戴著一頂冠,就跟前夜宴飲時,那些樂舞人所服五采方文冠一個樣。”
劉賀有些不高興地:“郎中令認為,這是天帝在告誡寡人,寡人身邊的許多人,都是不識禮數的小人,就像戴了冠的狗一樣,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一味供奉逢迎於寡人,若不將其趕走,寡人的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了!”
在昌邑國,從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劉賀誰也不怕,就怕那個“善愧人”的古板郎中令龔遂,龔遂進諫頻繁,常能罵得劉賀掩耳而走。
可那天針對這件事,龔遂卻說得格外刺耳,張口閉口就是昌邑要亡了,說劉賀身為諸侯王,行為卻比庶民還要汙穢,堂堂昌邑王博覽《詩》三百零五篇,可與其中一篇相符合?
十七八歲的劉賀心裡還有些委屈,自己確實沒法與詩上的君子德行比,可他被龔遂指責的“無道”,不過是常與從小陪伴他長大的騶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他們的金餅有點多而已,外加喜歡飲酒的小毛病,用得著上綱上線麽?
龔遂還將他與因無道而絕嗣的膠西王相比,劉賀打聽過了,那膠西於王劉端有陽痿的毛病,一接觸女人,就因此病幾個月。
他劉賀就沒這毛病,隻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至於劉端頗為喜歡的殺戮刁難朝廷所派二千石,劉賀自問就更不會做了,他滿足於吃喝玩樂,國事全部交給國相安樂、龔遂、王吉等人來管。
龔遂建言後,劉賀也曾害怕災異成真,硬著頭皮納諫,疏遠了奴婢雍人,親近龔遂選上來的十個郎官儒士。可那群人讀經義把腦袋都讀傻了,明明都是年輕人,卻不聊女人,不聊遊獵鬥雞,天天隻談論詩書大義。
劉賀頭都大了,幾天就將他們全轟走,憑什麽龔遂看中的無趣儒生就是賢臣,而能討他劉賀歡心的仆臣小奴就是奸佞?去他的英明賢王,還是繼續過之前的快活日子要緊。
然後,就發生了第二件怪異的事。
“那一天,寡人又是夜飲過後,帶著人去城外避暑的行宮,忽然聽到有人說‘熊’字,抬頭瞭望,果然看到一頭大黑熊在宮殿中踱步,朝步輦撲了過來,寡人大驚,招呼左右射殺它,左右卻都說沒看到。”
劉賀想起此事還心有余悸,他年紀輕輕就被酒色傷了身體,可不像伯父廣陵王劉胥那樣,力能扛鼎,能空手與熊搏鬥:“可後來,寡人眨了眨眼,那熊又不見了。”
夏侯勝頷首:“郎中令又如何解釋此事?”
劉賀道:“郎中令說,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
他有些煩躁地揮手,似乎想要趕走那些不斷出現的災異幻象:“後來又有大批野鳥入室,郎中也說這是宮室將空的征兆。”
劉賀不願任由老儒和二千石擺布,希望能過快活的諸侯王生活,他覺得自己做的事,不但沒有膠西王劉端嚴重。與驚世駭俗。
比自己玩得出格的諸侯多了去,老天不去警示他們,警示自己作甚?
可面對一件件災異怪事,劉賀仍不免躊躇,只能寄希望於龔遂解讀錯了。
但夏侯勝讓劉賀失望了。
“白犬冠方出,冠而無尾。此服妖,示犬禍也。言在仄者盡冠狗,昌邑朝堂之上有小人,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確實沒有問題,大王是應該反思了,不過……”
夏侯勝乃是龔遂好友,找他來自然是為其說辭背書,可今日夏侯勝卻臨時改了一點說法。
他抬起頭,看著劉賀道:“但野熊出沒、野鳥入室,雖然寓意著昌邑國宮室將空,可臣以為,結合前幾年昌邑社中枯木複生之事,這不一定是災異,是禍是福,猶未可知!”
……
“長公啊長公,你不幫著我勸誡大王也就罷了,為何要歪曲災異之兆?往後我再向大王進諫,大王就可以說,夏侯長公說熊出沒於宮室不是災異,不再納諫了。”
等夏侯勝覲見結束後,昌邑國諸卿之一的郎中令龔遂有些氣急敗壞地質問他。
夏侯勝捋須笑道:“治理一方,守衛郡國,我懂的沒有少卿多。可災異之事,陰陽之變,少卿你卻沒我懂得多。災異緣由何其複雜,決不能按照其表象貿然與古事聯系,而應仔細推敲近來幾年的情形,方知將應驗在何處。”
夏侯勝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所以才會來到昌邑。
“至於昌邑王沉溺酒色?無妨,無妨,此小節也,昌邑王大節未虧,所作所為沒有太出格的地方,何懼之有?”
“長公你莫非是故意要討大王歡心,好被聘為昌邑國太傅?”
龔遂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等旁邊沒人時才低聲道:
“別家的王可以荒淫無度,可昌邑不一樣。”
“自從燕王劉旦謀反被誅,燕國撤銷後,陛下一共還剩下兩位近親,除了廣陵王劉胥,便是大王。五年春正月,廣陵王入朝,益國萬一千戶,賜錢二千萬,黃金二百斤,劍二,安車一,乘馬二駟,何其尊榮。”
“可大王屢屢上書請朝,陛下和大將軍卻未曾答應。昌邑與朝中的親密,遠不如廣陵。再加上大王乃孝武皇后之孫,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若太過無道,被刺史和侍禦史抓到破綻上書彈劾,恐怕就不止削縣那麽簡單了,我身為郎中令,受先王之托,為人臣僚,豈能眼見大王被一群急功近利的宵小包圍?此時若不直諫,非忠臣也。”
對龔遂的擔憂,夏侯勝卻覺得他的力氣用錯了方向。
“少卿,過猶不及,正是因為身份敏感,表現得太賢明,反而是在害昌邑王。君不見河間獻王乎?與孝武皇帝最初也很親近,可終究鬱鬱而終,他的賢明惹來的妒忌猜疑,反倒害了自己。”
“我看昌邑王天資不笨,這些少年恣意,或許只是藏拙。就如齊威王初繼位時,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三年不蜚,三年不鳴……”
“不求大王一飛衝天,一鳴驚人,再這樣下去,恐怕翅膀都要折了。”
龔遂沒有聽出夏侯勝話語裡所藏的深意,有些生氣:“掩飾到一月半數時間都醉著,掩飾到飲酒過量,手腳都有了疾痿之患,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影響行走,既然長公不願幫我相諫,那我願做淳於髡!”
……
龔遂對劉賀“失德”的害怕,在夏侯勝看來卻無傷大雅。
可當他的弟子賈捐之,將西安侯任弘東遊魏趙,還在河間國拜了貫長卿為師的消息傳來時,夏侯勝臉上,卻露出了畏懼之色。
賈捐之不明白夫子為何如何關注此事:“此不過是任弘沽名釣譽之舉,夫子何必憂慮?”
夏侯勝搖頭道:“五百年前,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君者而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
“《春秋》一出,就輪到亂臣賊子懼了。”
“所以那些邪說暴行,君不君臣不臣,敵不過盈盈正道,其實都不足畏也。可你知道,孔子生平唯一恐懼過一人是誰嗎?”
孔夫人?
當然不是!
“是少正卯!”
夏侯勝肅然道:“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少正卯乃是魯之聞人,連孔子諸弟子也十分敬佩,為何夫子為政而始誅之?”
“這世上有五惡,一曰心達而險,通曉世事而用心險惡。”
“二曰行辟而堅,行為邪僻且頑固不改。”
“三曰言偽而辯,言論虛偽而說的有理有據。”
“四曰記醜而博,學識駁雜還專門記誦一些醜惡卑劣的東西。”
“五曰順非而澤,專門讚同錯誤的言論還極力為其潤色。”
夏侯勝咬牙切齒,他看似是在說少正卯,可這一條條罪惡,都能對號入座到某個先前太過高調的人身上。
“孔子說,人的品性只要有這五惡中的一種,就不能不施加君子之誅。”
“那少正卯便是集五惡為一體的小人之桀雄,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一旦讓他的學說成了氣候,恐怕會危害天下,一如後來的墨翟楊朱之學,讓禮樂徹底被廢棄,故不可不誅也,這個人,孔子殺得好!”
在他看來,任弘忽然投靠了左傳毛詩的小門派,肯定有所圖謀,那才是一頭出現在聖學經義殿堂裡,嘴裡呼呼赫赫的大黑熊呢。
夏侯勝憂心忡忡,卻又不知該如何阻止,身為攝相大司寇的孔子,在那段時間裡,難得摸到了名為權力的刀,能一刀斬了少正卯的狗頭。可他夏侯勝作為失敗者,從在朝的博士淪落為區區王國左官,惶惶如喪家之犬,能對一位炙手可熱的列侯做什麽呢?
“我夏侯勝看人不會錯,這位西安侯,便是當世少正卯,他遲早會成為齊魯聖人之學的大敵!”
……
PS:回到家啦,只有一個大章。
這幾天在路上風聲鶴唳的,大家也多注意身體,過年好好在家裡看書不要亂走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