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戲中戲:擇日瘋(六)
梁浮生回國兩月,沈二小姐遲遲不見梁家有提親的動向,於是帶著一眾下人,聲勢浩大地上門向梁家的老太爺告了一狀。
梁老太爺捋一捋胡須,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說我家浮生與戲子糾纏不清?”
他好似在聽什麽天方夜譚:“不可能的,浮生從來都不進戲園子。”
“這孩子從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的教育,你說他在電影院和人約會倒是還有些可信度,進了戲園子他怕是連半句都聽不懂吧。”
沈二小姐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梁大少爺進戲園子哪裡是為了戲啊,他那分明是為了人。
“更何況他即便是真的在外面玩個戲子的,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老太爺擺一擺手讓她稍安勿躁,“一個玩意兒而已,哪裡值當你花這麽多心思?”
眼看著沈二小姐欲言又止,梁老太爺又添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家的婚事是早早定好了的,你難道還怕他跑了不成?”
“大不了我替你催催他,早日完婚也算是了卻一樁大事。”
沈二小姐波瀾的心潮總算是平穩了些許,可是梁浮生這裡卻好似起了火。
“爺爺,您找我?”
老太爺語氣寬和:“今天一大早起來沈二小姐就上門來了。”
梁浮生一聽見“沈二小姐”四個字,登時臉上就冷了下來。
老太爺苦口婆心:“你都拖著人家姑娘這麽些年了,趕緊見好就收,把事辦了吧。”
他說得好似兩個人已經定下,只差新嫁娘進門,擺一出酒席了。
“我又不喜歡她,婚事定下來的時候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這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嗎?”
他留洋歸來,學的是自由平等、民主共和,梁老太爺同他講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簡直如同雞同鴨講,對牛彈琴。
“旁人留洋歸來為的都是救亡圖存、報效國家,我這算是什麽?”
梁老太爺不以為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要齊家才能治國。”
“沈家那孩子是難得的好姑娘,模樣周正,性子又好。”
他又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態:“你要是真在外面有喜歡的姑娘,大不了娶回來做姨太太,三房四房的咱們家還是養得起的……”
梁浮生卻隻覺得煩躁,他神遊天外地惦記起北平戲院裡站在三尺紅台上的那個神仙人物,又想起她鼓著腮幫子嚼著糖葫蘆,像隻倉鼠似的模樣,那麽鮮活。
哪點不比那個所謂的沈家閨秀強上百倍?
他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如鯁在喉,於是乾脆擰著眉毛從家裡出來,眼不見心為淨。
黑色的洋車等在門口,梁浮生上了車子,半天也沒有說要去哪。
司機王伯從後視鏡裡看他,一直到開出梁公館二裡地才斟酌著問道:“少爺這是要去哪兒。”
梁浮生皺著眉頭:“先隨便轉轉吧。”
車子開過玉淵潭,又駛過釣魚台,一路朝著西南方向開,盧溝橋的十一個拱洞悠然臥在永定河的波瀾之上,望柱頂端的石獅子姿態各異。
只聽梁浮生在後座說了一句:“在這停下吧,我下去抽根煙。”
他對著永定河奔湧的河水點起一支煙,繚繞的煙霧在眼前緩緩地彌散開來。
梁浮生兀自在河岸邊踱著步子,卻聽到有人在說話。
“曲老板是不是瘋了,怎麽在那裡啊?”
“你是說橋上的那個是曲老板?北平戲院的那個曲老板?”
“可不就是嗎,還穿著戲服呢!”
“她怎麽大白天的跑到盧溝橋上來啊,是不是唱戲唱得癡傻了?”
“你看看這多危險啊,一不留神不就要掉下去?”
“……”
曲老板?
梁浮生照著他們所說的朝盧溝橋上一看,果真有個人影。
纖韌、漂亮,不是曲驚鴻又是誰。
她的身上披著豔麗的戲服,臉上卻是素著的。
旁人過這盧溝曉月,都是從寬敞平整的橋面上踏踏實實地走的,曲驚鴻卻不走尋常路。她踩著台上唱戲用的繡鞋,挽起水袖雙手展平地走在橋邊的石闌乾上。
盧溝橋的兩側各有一排高及胸口的望柱,二百八十一根望柱上雕著大大小小的獅子,兩柱之間由刻著花紋的欄板相連。
此時此刻曲驚鴻就立在一根望柱頂上,踩著石獅子的腦袋輕輕巧巧地一躍,接著岌岌可危地落在兩柱之間的欄板上,搖搖晃晃地站穩了腳跟。
她走得很慢,後腳跟提起來,只有前腳掌踩實在闌乾上。
半鉤留照三秋淡,一蝀分波夾鏡明。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闌乾上的人如同一側輕盈翩然的影子,連同盧溝曉月的美景一並構成了一幅秀麗的風景畫,可是梁浮生卻沒有半分欣賞的興致。
手中夾著的煙不受控制地從指縫間漏了下去,他什麽都不管不顧了,只是大步流星地朝著曲驚鴻的方向飛奔而去。
曲驚鴻還在繼續著,她三兩步登上下一根望柱,站在石獅子的頭頂上捏起手指,正打算要亮一嗓子。
還沒有來得及開腔,她隻覺得自己的腰被人抱住了。
首先是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緊接著她就感覺到自己陷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雪白的水袖凌空散開,長長地垂落在地面上,梁浮生的手臂有力地環在她的腰間,一氣呵成地把她給帶了下來。
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中摧枯拉朽地倒塌,所有的一切在他看到曲驚鴻搖搖欲墜地立在石獅子頭頂的瞬間,好像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梁浮生牢牢地鉗製住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做傻事……”
“我沒有做傻事。”曲驚鴻平靜地回答他。
可是此情此景之下,他卻好像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梁浮生借著擁抱的姿勢,湊在她的耳朵邊講話,那感覺又酥又癢,氣息噴吐上去,整個人都要跟著麻一下。
她聽到他幾乎是貼著自己的耳垂說:“我心悅於你。”
轟。
心跳的聲音轟轟隆隆,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楚彼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