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訓斥
悲涼,這一刻,是文華殿內所有新黨大臣們的心情。
刑不上大夫,這就是為了給官員們以體面。
哪怕果真要治罪,也該堂堂正正的治罪,讓他們死的心服口服。
可現在……
折辱!
堂堂大司空, 國朝從一品六部尚書,跪在那裡以死請罪,竟被晾在那了。
石川到底是死還是不死?
死,不明不白,到底有罪無罪?
不死……
又有何面目苟活?
林清河,內閣次輔, 堂堂一品武英殿大學士, 國之柱臣。
就讓一個“鷹犬”當面懟在那裡,上不來也下不去。
石川縱然其子有罪, 可他這些年來,常年奔波於大乾境內河流湖海邊,為了治水患,曾三年未入家門一步。
終在崇康八年,使得黃河水清!
河道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可是石川主政八年,家中卻清貧未改。
入主工部後,更是常年住在衙門公房內,一心國事。
若非如此,以松禪公宋岩的德望,也不會將工部大權悉數相付。
要知道,宋岩可是舊黨魁首。
稱其為國之乾城,絲毫不為過。
林清河之功績又何曾少過?
最簡單的,青苗法, 便是他主政地方時,助民乃至活民無數的良法。
這二年來, 國庫甚至因此豐厚了一倍。
功莫大焉!
然而,這樣的功臣,崇康帝就任其被一豎子羞辱!
如今正主走了,且不能生怨望,就只能對準“始作俑者”了……
“賈琮,你也是飽讀聖賢書的,還被牖民先生所重,又是松禪公的弟子,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吳琦川簡直痛心疾首的指責道。
賈琮不卑不亢問道:“大人,賈琮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手下多有人命,可下官敢擔保,無一人含冤。所以下官實不明白,到底所行何事,讓大人以為下官枉讀聖賢書,有負師恩?”
趙青山沉聲道:“朝廷自有法度,不容錦衣妄為!聖祖、貞元兩朝,緹騎橫行,滿朝昏暗,官員出門朝不保夕。縱然你一時能控制得住,你能控制得住一世麽?”
賈琮聞言沉默了稍許後,道:“大人所言或許有理,但是……琮負皇命,不得不忠於王事。下官只能保證,在下官任職內,絕無錦衣猖獗拿人邀功之事發生。錦衣出行,隻罪不法。
大人,琮亦為讀書人。”
文華殿內又是一陣沉默。
就聽一直未離去的軍機閣臣中,宣國公趙崇淡淡道:“賈琮。”
賈琮回頭看去,見四大軍機齊齊看著他,也並不氣弱,點頭道:“下官在。”
趙崇淡淡道:“南廂那些青皮殺了六個力士,所以你讓人將他們都殺了。我也殺過錦衣,不止六個,我殺了六千六萬。這筆血債,你準備何時討還?”
此言一出,連寧則臣都變了臉色,想說什麽,到底沒開口。
這等禁忌之言,實在是……
寧則臣回頭,看了眼一直閉目養神的蘭台寺禦史大夫楊養正。
楊養正似有所覺,睜開眼簾與寧則臣對視一眼後,緩緩點頭,又深深看了眼一載未見的少年,而後領著科道言官們退下。
趙崇之言,已經不是尋常人臣能聽的了……
待言官們離去後,賈琮搖頭道:“那些事,和下官無關。下官隻理會在任期間……”
成國公蔡勇明顯嗤笑了聲,道:“老夫現在去街邊殺幾個番子,你能如何?就憑你手下那百十殘兵和一群爛泥番子?”
賈琮也嗤笑了聲,道:“大人盡管可以一試。”
成國公是真正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國公,不是賈赦賈政等蒙余蔭的公候子弟,聽聞賈琮之言,氣勢頓變,一股肅煞之氣鋪面而來,就聽他沉聲道:“若非看在賈代善的面上,老夫殺你如殺雞!跳梁小醜,你那點狗屁功勳,也敢在本公面前誇功?”
賈琮絲毫不見勢弱:“成國公也不必居功自傲,論戰功,下官自然不能與國公相比,但吾賈家有曾祖榮寧二公,又有祖父榮國公,論戰功,三個蔡家加起來都不及。下官若為跳梁小醜,那成國公之子孫,豈非豬狗不如?”
“嘶!”
內閣那邊,吳琦川、趙青山、林清河等人無不面面相覷,倒吸了口冷氣。
這一刻,他們才真正明白崇康帝扶持賈琮的真正用意。
再換任何一人,誰敢和成國公如此說話?
成國公蔡勇聞言真正動了真怒,“哈”了一聲,就要發作,卻聽李道林皺眉道:“老蔡,你今年也十三歲麽?”
蔡勇:“……”
成國公這會兒才想起,他在和哪個說話,一張黑臉憋成了五顏六色。
李道林沒有理他,而是看向小號的“鬥戰勝佛”,還是皺了皺眉頭,道:“賈琮,注意你的身份。正如你所說,錦衣親軍只是一個衙門,你一個正三品指揮使,就敢這樣與內閣軍機閣臣說話?”
賈琮躬身道:“大人所言極是,只是下官身為榮國子孫,錦衣親軍又為天子親臣,實容不得門楣受辱,更不敢讓皇權受辱。下官位雖卑,卻並不賤。人敬我,我敬人。”
他非戰鬥狂人,若隻就事論事,他也能低頭。
可在不講道理的強權面前,今日他若低頭伏低做小,那往後就更別想抬起頭說話。
這些人心裡,也會輕視於他,不拿他當回事。
見他如此,李道林城府極深,並不見怪,道了句:“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與三名軍機大臣一同離去。
賈琮正要告退,就見戴權竟氣喘籲籲的跑了來,見殿內眾人沒走,海松了口氣,道:“傳諸位相國、王大人、賈指揮使,上書房暖心閣覲見。”
……
上書房,暖心閣。
一番雷霆之怒。
被訓斥之人,卻是賈琮。
“為何不事前承奏?這些事朕都不知道,你就當著滿朝文武之面全抖露出去,讓朕都下不得台!”
“石愛卿功高社稷,天下人因之而免於洪澇之災者,不計其數,國之乾城,朕之肱骨也!就因為其子無狀,你就欲牽連其罪耶?”
“恃寵而驕,不懂謙卑,與禮絕百僚的內閣閣臣說話也敢不敬,猖獗無狀!”
“小小年紀,身負重權,卻辜負皇恩,汝該當何罪?”
賈琮跪於金磚之上,面色沉重,心中卻並無太大壓力。
他知道,崇康帝這是在給新黨一個交代。
盡管這個交代原本應該在百官之前給……
崇康帝若果真對賈琮所為不滿,根本不會有這一場,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只是……
以帝王之尊,這般做了,就這般做了。
能有這個交代,已經足夠讓林清河和石川感恩戴德了。
石川磕頭謝恩道:“皆臣教子不嚴之罪也!子不孝,父之過,臣甘願領罪,絕無怨言!”
崇康帝見之,歎息道:“愛卿何須如此?朕又非不知愛卿之苦,為治河工,愛卿整整三年過將門而不入,河道衙門,天下肥差也,愛卿卻以清貧為德……朕亦有子,故朕知愛卿不易,怎能罪之?”
這一刻,新黨諸臣仿佛又看到了當初初登基時,禮賢下士,大力扶持新黨的那位明君。
石川淚流滿面,連話都說不出,只是磕頭謝恩。
崇康帝見之,看向賈琮,沉聲道:“你現在怎麽說?”
賈琮道:“所有罪證,隻與石守義關聯,而與石大人無關,是臣之疏漏。”
“嗯?”
崇康帝聞言登時不悅,聲音嚴厲道:“與石守義相乾,還是與石家管事相乾?!石守義未至弱冠,果真和他相乾?”
寧則臣等人聞言,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側目看向賈琮。
卻見賈琮緩緩挺直腰身,正色道:“回陛下,千真萬確。石守義因與李文德之妹……”
“住口!”
崇康帝大怒喝道。
賈琮是住口了,卻又垂下眼簾。
心裡卻對這君王之寡恩感到心寒……
自然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石榆齋。
崇康帝若果真念及其為國之功,想為他存些清名,根本不需要在這等場合問話。
甚至,在文華殿時就該阻止賈琮說出此案。
可是,崇康帝並未這樣做,只是任事態發展至此。
而到了這個時候,石川但凡還有一絲官場智慧,都不可能讓石守義得活。
因為那會為整個石家埋下滅頂之災。
賈琮明白這個道理,石川更明白。
石川再度磕頭道:“陛下之恩遇,臣深知之。只是石守義觸犯國法,十惡不赦,焉能讓陛下為其網開一面?唯有繩之以法,刀斧加身,才能洗清石家清譽。”
這一刻,賈琮分明看到石川筆挺的腰身,一下躬了下去。
事皇恩一生,到頭來,卻落了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結局。
誰讓他是新黨中堅……
世事變幻,新黨漸漸成了天然的政治錯誤。
崇康帝今日之安撫,不過是因為新黨還未盡全功罷……
所以這會兒,他又做出過錯皆在賈琮之姿態,將賈琮又訓了一頓。
只是絲毫不提怎麽懲罰犯了大錯的賈琮……
這個情境,居然讓戴權看的有些眼熱,心生嫉意……
雖然常常在大事上要做出不解聖意的愚蠢狀,這樣才能活的長久些。
對於一個多疑且自負城府極深的帝王,絕不允許被人揣測到聖意,哪怕是身邊的狗。
但實際上,戴權對崇康帝的了解,卻比任何人都深。
他分明看出,若非賈琮之前在文華殿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在崇康帝離開後的那段表現,深合帝心,崇康帝絕不會這樣訓斥賈琮。
因為這會兒訓斥越深,反而代表信任越重,往後給權也就越重。
毋庸置疑,自今而後,賈琮將愈得信任。
戴權明白這個道理,寧則臣同樣明白。
所以就見他出列,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為,賈琮與錦衣親軍,不宜再留在都中。”
此言一出,崇康帝面色登時陰沉了下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