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拂過樹頂,吹到屋簷,燈籠搖搖擺擺,橘紅的光投在在地上忽明忽暗,黑暗裡一盞橘黃走過院子,傳來輕微的沙沙聲,敲更的梆子響了一陣。
後院的侍衛大抵打起了哈欠,守著月亮門,和進出的廊沿,打更的身形走過他們,轉道去了另一邊,目光微瞥那邊禁閉的房舍,在下一個拐彎的地方,韓龍將燈籠裡的火燭吹熄,鑽進旁邊的樹叢。
腳步輕柔的踩過地上的落葉,呼吸幾乎都停了下來,一面前進,目光不停的留意著廊簷下的侍衛,偶爾有巡邏的一隊侍衛從他頭頂上方過去,待腳步聲遠去,方才翻上護欄,跳到房簷下貼著牆根或躲在簷下畫有精美圖案的木柱後面朝門扇靠近過去。
寂靜無聲。
沉穩的呼吸之中,又一次觀察侍衛的動靜後,韓龍從褲管裡摸出匕首,這是一把很奇特的兵器,器身狹窄極薄,投過門扇的縫隙輕易的插了進去,手腕微微的顫抖,像是將什麽東西無聲的撥開。
另一隻手似有似無的壓著門扇的一邊,片刻間,門向裡微微裂開一道縫隙,刀鋒一轉倒豎貼在手腕,韓龍回頭瞥了一眼五丈外的侍衛,一手摟在門扇下方邊緣向提著慢慢推開點,偏瘦的身子閃了進去,又輕輕掩蓋好。
窗外照進來的微光,昏暗之中是床榻的輪廓,上面側躺的黑影正勻稱的呼吸,並未房間裡突然多了一個人並未察覺。那邊,腳步小心謹慎的邁動,提防觸碰到房中可能出現的微小擺件,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對面,然後靠近。
貼在手腕的薄刀在手中翻轉,倒握。
一步……兩步……三步……身形幾乎快要離熟睡的老人不到十步時,屋外陡然響起腳步聲,朝這邊跑來,床榻上,身影似乎聽到動靜動了一下,韓龍皺起眉的瞬間,轉身閃開躲到不遠一扇屏風後面。
輕輕掩蓋的門嘭的一聲推開,跌跌撞撞的身影衝進來,老人此時也正從床上坐起來。
“……主人,不好了!西涼軍快打到城下……”
“呂布他人呢?”這是老人的聲音。
“外面傳來的消息說西……西涼軍有十余萬人圍城,溫侯已帶兵出城迎戰去了。”
“糊塗,賊軍勢大,當以城據守才對,之前老夫已派徐榮胡軫二將出城迎擊敵軍,可有消息傳回?”
“小的……不知……”
窸窸窣窣穿衣之聲,過的一陣,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西涼軍勢大,城中兵將不夠,你立即傳我令,速派人去各大臣家中,讓他們派遣家仆、護院一起守城……”
說話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遠去門外,屏風後面,身影走出看到沒有關上的門扇便知事情已非常緊急,韓龍見外面無人後,悄然溜出來,正要找機會出去找李黑子,一名管事模樣的人陡然攔住他:“你過來……速去前院集合,上城牆協助守城。”
韓龍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便是點下頭。
……
西涼軍如何推過來,時間還要往前推一點,悄然出現變化的李儒返回見到已跨上戰馬的將領。
正中央的校場上,還有部分士卒正等待命令,黑壓壓一片站在那裡,那邊,徐榮似乎也在等著他過來,李儒便是在眾人視線下,拖著寬袖徑直過去,拱手:“將軍貿然出兵,可探過胡軫的動靜,他為友軍當有消息過來方才正常。”
“此事我豈能不知曉,早在之前已讓斥候快馬去探了……”徐榮在馬背上,臉色沉的嚇人,顯然明白若是側翼出現問題,他接下來要面臨的是兩個方向的進攻,縱是他有天大本事,也無法阻止西涼軍平推過來。沉寂了一陣,他幾乎是低吼出聲:“本將此刻還未走,就是在等消息傳回來……”
“胡文才想來已是投敵,如此面臨險境,不如先發製人,破其中一路。”李儒走到對方馬前,豎起手指:“先斬一陣突圍出去,放西涼軍攻長安,將軍可徘徊在外,尋機擾襲對方輜重,城中有溫侯在,定然無恙,到時等到賊軍兵困馬乏時,內外夾擊,當可破敵。”
徐榮勒過韁繩,望了他一陣,咬牙點頭:“如今隻得如此了。”隨後,他轉過身,發下命令:“傳令,前軍立即向北出發,馬摘鈴,蹄裹布,先殺一陣。”
隨著他命令吩咐下去,傳令兵飛馳起來,原本寂靜沉默的校場上,萬余步卒邁出腳步衝出了寨門。
夜空向北,兵馬行進在黑暗裡,胡軫不時傳令讓後方的步卒加快腳步,他本就是涼州人當初投降王允,也是事發突然來不及應變,如今大軍殺回來為董太師報仇,自然也要出上一份力,裡面私心或許更重一些。
前方隊伍忽然有了一些變化,胡軫望了一眼,回顧左右:“怎麽回事……”
一支響箭射向天空。
“敵襲——”前方有聲音陡然嘶喊。
此處原野寬敞,又是夜晚,地面陡然傳來震動,無法看清到底是誰在此設伏,還未等他弄清楚狀況,第二聲響箭在天空炸開,海潮席卷般的呐喊聲撲了過來,將他嚇了一跳,連忙想將長龍似的隊伍組織起防禦。
然而,鐵騎直衝過來,將這支行進的兵馬攔腰截成三段,廝殺中,胡軫帶人抵擋一陣,可潰勢已成,首尾不能相顧,隻得帶著數百騎突圍而出,投東面去了。
接戰半個時辰後,這支混亂的軍隊剩余一萬余人投降了,徐榮騎在馬背上,視線掃過他們,黑瘦長須的臉上沒有表情,勒馬站定後不久,後方書生也騎馬過來:“如此多降俘,將軍帶在身上也是累贅,不如……”他聲音低了下來,“……都殺了。”
“來不及了。”徐榮策馬走出幾步,“郭汜、李傕收到胡軫兵敗一定會加緊過來,再浪費時間必然會被追上,把他們帶走……”
停頓了一下,他指著北方:“先去左馮翊休整一夜,再回長安。”
這個夜晚,軍隊押著俘虜朝黑暗裡蔓延而去。而在另一側,接到消息的郭李以及其余西涼將領加快了行軍,他們並未因為胡軫兵敗而去理會那支逃竄的隊伍,而是受到賈詡提醒,徑直朝長安方向撲過去。
隨後,他們第一仗便是遇上呂布。
渭橋以東二十裡,此時已是後半夜,青冥天色中,火把如海鋪陳開,浩浩蕩蕩的兵鋒長達數裡呈一條直線從東面蔓延而來,隨後與這邊的礁石撞上,激起洶湧的呐喊,賜名為陷陣的八百軍陣猶如縮緊的刺蝟在人海中屹立不倒,長槍染血掛著人的髒器,捂著腹部搖搖晃晃的西涼士卒倒在血泊中,周圍鋒線裡,人的腳步濺起地上的鮮血,手中的兵刃不斷與迎面而來的兵器交擊,發出扭曲的金屬碰撞聲。
犬牙交錯的戰場上,點燃火焰的箭矢不斷飛過人的頭頂,西涼鐵騎從側旁迂回直衝,並州狼騎與之並行,隨後轟然撞上去,馬蹄翻飛墜落,人影撲在天空,落下摔死,或被無數奔馳的馬蹄踩踏而過,化為肉泥。
一道火紅的戰馬穿過數名西涼鐵騎,花色的戰袍輕揚間,兩道揮舞長槍的將領胸口、脖頸噴出血線栽落下馬。方天畫戟滴落著血水,呂布披著獸頭吞金鎧,騎著赤兔猶如一尊戰神矗立戰場中間,周圍護衛親騎不斷將湧過來的西涼士卒抵擋在外面。
這一次大戰,並州軍不過兩萬人,所要直面的卻是整整數倍的敵人,呂布縱橫草原再殺到中原從未怕過,對方撲來,他也毫不猶豫的殺過去,不僅僅只是證明自己的勇武,而是他這一路走來,先殺丁原,又殺董卓,給人當兒子,如今終於在那位老人的提點下,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麽。
如今他站在皇帝這一邊,這天下應該再沒有人罵他助紂為虐了吧……
混亂廝殺的聲音圍繞周圍,一支騎兵從遠方衝散西涼士卒,殺到了這邊,提著鉤鐮刀的騎將過來,抹過臉上的鮮血:“奉先,西涼軍越殺越多,咱們耗不起,是該撤兵回長安據守的時候了。”
“再擋一陣,不能讓他們士氣高昂的攻城……”呂布轉過頭將目光從張遼身上移開,“若是連他們都擋不下……”
那邊,張遼策馬到他跟前,厲聲吼道:“呂奉先!兄弟們的命也是命啊,咱們從並州過來,有三萬人,現在看看還有多少!!是不是想將所有弟兄都折在這裡,你又能證明的了什麽?那時候你就一個人了,你一個人能幹什麽?”
這邊,呂布驚怒不定的沉默一陣,掃過周圍廝殺的士卒,咬牙點頭:“好!我們先回城再說!傳令所有人向後撤退,不得慌亂——”
撤退的命令開始傳遞,交織的身影開始分離,如同潮水般的向後退去,呂布帶著一支兩千人左右的騎兵從側面穿插,將試圖追擊的西涼騎兵硬生生擊潰,前方撤退的將領也在不斷的收縮混亂的士卒,邊撤邊整頓陣型,以免將撤走變成真正的潰敗,便這樣一路糾纏,邊走邊打朝長安東門而去。
“郭、李二位將軍,此時可以發起衝鋒了……能搶下城門。”無數人頭攢動過去的後方,賈詡騎在一匹溫順的馬背上開口。
西涼軍吹響了蒼涼的號角聲。
無數的身影黑壓壓發足狂奔,更多的西涼鐵騎此時也從後方左右兩翼直衝而去,糾糾纏纏的戰鬥陡然間變成怒濤般洶湧的攻勢碾過而來。
青冥亮起來,無數慌亂的腳步邁入放下的吊橋、敞開的城門,城上守將不停的朝下方大喊,讓潰兵快點入城,他視野的遠方,微亮起來的天光裡,黑雲壓了過來。
“快關城門——”他拔刀砍在牆垛上,大聲喝斥著,轟隆隆的馬蹄聲飛馳過來,然後,密密麻麻的箭矢飛上天空,覆蓋到了城頭上。
噗噗噗噗——
刀呯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身影向後仰倒了下去。城頭上,弓手朝下方如潮水般湧過來的西涼騎兵射箭,縱然不斷有人影從馬背上墜下,但也無法將他們驅趕離開,微微收起一點的吊橋,馬蹄轟然踏了上去,緩緩上升的鐵鏈陡然一墜,再也無法動彈了。
無數的馬蹄踏著轟鳴飛馳過了吊橋,湧入城門,朝擁擠城門處的郡兵劈波斬浪的衝殺進去。
呂布飛馳在街道上,拉過張遼:“你速去將我妻女從北門帶走……還有蔡侍中的女兒一起。”
那邊點頭領命帶了部分騎兵匆忙離開,呂布看了一眼後方,東門已是混亂起來,十萬西涼軍入城不過片刻的事,城破之勢無法挽回了。
“走……”他低喝了一聲,猛的扯過韁繩,領著余下眾人朝內城過去,那邊防禦尚在,兵鋒暫時波及不到此處,但外無援軍情況下,內城不過也是甕中之鱉而已。到達青鎖門下,呂布已是看到城頭上站立的身影。
“賊兵已入城,布抵抗不利,還請隨我一道突圍離去。”
城樓上,老人身邊擁著無數家中仆人、侍衛握劍而立,目光渾濁,搖頭:“溫侯自去吧,老夫一身為國,豈能到了生死之際,棄陛下而逃,非忠臣所為。”
呂布著急的兜轉馬頭,身後沸騰的廝殺聲越來越近,咬牙‘啊!’了一聲,轉身:“我們走——”
望著下方兵馬離去,王允閉門歎口氣,朝身後的家仆護院揮了揮手:“你們……也走吧,城已破,賊兵入城,再守也是白白讓爾等喪命,都走吧。”
老人身後仆人、護衛本就不是甘心上來守城送命,此時聽到特赦,急急忙忙逃遁跑下城樓而去,身邊也就留下數人。
“你們……也罷……想留......陪老夫就留下吧……”王允看了看身後幾人,蒼老的臉上便是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仆人低頭陡然走了出來,其余人尚未反應過來時,對方已撲上來,袖口中掏出一把匕首。
“你……”
老人冠帽掉落下來,看著那人,微微張開口發出聲音,那邊的身影揮起刀鋒一把抹過了脖子,手一把拽住老人的發髻,向外一扯,將頭顱已提在了手裡。
韓龍目露凶光看了一眼想要上前,又猶豫不定的那幾名王府仆人,提著斑白的腦袋,轉身大步離開。
倉惶逃離出城門的隊伍,呂布勒定馬蹄,回頭望一眼這座皇城,大火從東面燒了起來,兵災蔓延開,廝殺沸騰。
皇權落幕了。
“我們尋一處落腳......先去袁紹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