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安邑近郊,道路旁還殘留積雪,一輛輛馬車碾出深痕,搖搖晃晃的過去。
明媚晴朗的天空下,空氣尚有些冷,上百輛車過去的方向坐落一處偌大的莊子,周圍散亂錯落著一些民房,臨近下午,吃了午飯的莊戶們出門見到一輛輛馬車過來,扛著農具畏懼的退到兩旁,等待他們過去。
“……這麽大陣仗。”
“聽說主家大公子被人在許都殺了……今天好像河東衛家的人都趕回來了。”
“城裡的大屋都坐不下……非要跑到莊子上來,當心被人一窩全端了。”
“亂說什麽胡話,快走,下田了。”
“咦……今日怎麽見著趙家老四?”
“上午就去山中砍柴了,怕是要晚上才會回來。”
扛著農具離開的莊戶們細細碎碎的言語裡,拚湊出一條簡單的脈絡,自衛覬被殺後,消息傳回河東郡已經是十二月,覬之父衛煒看過遠來許都書信後,當場氣的昏厥過去,醒來後人也恍惚,整個人都在發抖,指著東面,咬牙切齒:“我兩個兒子皆死於公孫止之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衛覬頭七過後,年過半百的衛煒聯系河東另外三家大戶豪族,婓氏、柳氏、薛氏,此時的衛家還算不得河東第一,排名尚在三家之後,其余著族望姓還有三十九家。衛覬在朝中被殺的消息傳開後,世家大族多有姻親帶故,便也聯名發聲,聯絡其余各郡大族朝朝廷施壓,然而年底未果後,便是相約過完年,在衛家安邑城外的莊子聚攏商討下一步對策。
一輛輛馬車在莊子門口的石階下停下來,從車廂中出來的男女老少都是衛家的旁支,他們衣著光鮮,年輕的女子嬌豔生雪、男的精氣蓬勃,相邀著步入大門,此時主家苗根已斷,這些人當中大多自然報有其他目的,便是早早的先過來這邊。
頭七已過,靈堂還未拆去,這個大家族將近四五百口人已陷入激憤的氣氛裡,從靈堂內到外面庭院,都是吵嚷叫囂的聲音,偶爾有幾聲小孩子追逐嬉鬧從大人身邊跑過去,隨後被喝斥幾句,一名五六歲大的小姑娘委屈的低下頭,晃動著小辮子不敢啃聲。
“年已過完了,朝廷也沒有給我們衛家一個說法!”
衛家的婦人自然沒有議事的權利,只在自家男人發表完意見後,附和一句。而堂中兩側席位上則才是衛家家族衛煒的幾房弟兄,年齡也大多頗大了,帶著膝下的兒女孫子輩也俱都過來這邊。
“雖說衛家從代郡搬來河東,那可是明帝時就坐下來,朝廷不能不管我們,伯覦的事傳來,我這心裡那是一個氣啊,三天都未睡好覺!”大抵是衛煒一名兄弟,開口說了句。
“沒錯,雖然我衛家比不上婓、柳、薛三姓,但到底也是河東大族,這件事不能這麽完了。”對面,一名老人脾氣也上來了,猛的拍桌子:“等另外三家到齊了,咱們上許都討個說法,就不信朝廷還能把我這幫老骨頭都吃了不成!”
十幾名老人憤慨的交談,響亮的話語聲也傳到擠得滿滿當當的庭院裡,這外面的族中子女輩也大多起哄叫嚷,顯然對於一個馬賊出身的人並不放在心上,哪怕對方坐擁五郡,麾下數萬人馬,但到底他們沒見著,就做不得數。
但也從另一方面講,衛家能出的才華都集在衛伯覦、衛仲道兩兄弟身上,其余者大多便顯得庸庸碌碌。靈堂內,也有聲音沒有多少底氣,關於公孫止方面的勢力,多少有些猶豫。
“聽說朝廷封賞他為北地都督,權勢很大,可許都一直沒有動靜……”
呯——
首位上的老人在桌上連拍幾下,站起身,幾乎咆哮著下面的親兄弟或有些本事的本家,“.…..權勢再大,就大的過律法?為兄告訴你們,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倘若忍氣吞聲,其余世家怎的看待衛家?”
“.…..家主說的是,不能忍氣吞聲的……不過有件事還是請兄長先安排下來了。”之前那名發脾氣的老者,看過去,“兄長年歲也大了,如今又後繼無人,不如先在眾後輩裡挑一個出來,將來也避免眾兄弟之間爭奪這個位置,弄的家族不寧。”
廳中不少人附和,甚至已開始商討、議論起了細節,這讓上面的衛煒瞪著眼睛看過他們,整個人都感到天旋地轉,心裡憋悶,差點昏厥過去…….
…….
旁晚,天色暗下來,周圍山麓吹起了風,有殘留的積雪掉下來,落到人的肩頭,沙沙的腳步聲響動,隱約有話語聲在冷風裡飄著。
“就是前面那座莊子。”
“手腳乾淨掉,老郭,你是馬賊出身,這事應該輕車熟路了吧。”
“.……少埋汰我,如今你我已非朝中大司馬、大將軍,把身份這東西收起來,既然徐榮說了,把河東衛家除去,白狼那邊就收留我們,按馬匪的規矩,這叫投名狀,你可不要馬虎。”
“殺人劫掠,我乾的還少了?就是不知衛家的人到齊沒有,在雁門束手束腳的,女人的滋味也好久沒嘗過了,反正都要殺光,讓兒郎們別憋著。”
“好了,天色差不多,咱們下去吧。”
說話聲,腳步踩過一灘帶有血色的雪,從林中出來,他們藏身的地方,還有幾具山中樵夫的屍體,片刻後,夜色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數千道身影提著一柄柄兵器踩著濕潤的泥土,圍攏過去,刀鋒緩緩出鞘。
空氣寒冷,衛莊外圍,巡夜的幾支家丁隊伍提著燈籠繞著圍牆在走,不時聽到莊子裡隱約咆哮生氣的憤慨怒吼聲,當中有人搖頭:“還以為是為大公子商討報仇,卻沒想是為爭……”
嗖——
舉著燈籠的仆人話還未說說完,說話的表情陡然一僵,身子搖晃了一下,向後倒下,他身後的同伴見狀連忙去攙扶,才看清,頸脖上插著一根箭矢,瞬間,他聽到有腳步聲驟然奔跑過來,轉頭的刹那,刀鋒劃破視線——
燈籠掉在地上,無頭的屍體壓在上面後熄滅,昏暗裡無數雙腳步從滾動的頭顱邊上踏過,逼近莊子的大門,或直接搭起人梯翻上牆壁,含刀躍入院中,隨即只聽女子“啊!”的一聲慘叫,大門方向,蜂湧的黑影湧來,門口簷下的光芒裡,映著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護院持兵器大吼:“你們是誰,這裡衛家莊子,豈能亂闖……”
話音落下,對面體形魁梧的郭汜,已經急衝而至,唰的拔刀照著那人胸口斬下去,血水淋在大門上,其余幾人也被劈翻在地,刀尖還滴著血,他抬了抬手,望著緊閉的門扇。
“破門!一個不留!”
身後數名體格壯碩的部下,轟然撞上去。
而另一邊,正在靈堂中歇斯底裡喝斥自己這幫兄弟的衛煒在聽到這聲絕望的慘叫時,目光一縮,“都出去看看,怎麽回事!”
廳中十多名老人帶著一些護衛起身急匆匆的走向屋外,庭院那邊已經炸開鍋了,淒厲的慘叫聲從不同的方向傳進他們耳中,視線之內,一群穿著皮襖、常服打扮的賊人持著兵器翻牆進來四處殺人,他們站在簷下目瞪口呆的一柄柄刀鋒揮起、落下,血水不斷的濺起來,灑滿院中,屍體橫陳,賊匪翻越四周牆壁而下衝來追殺驚慌亂跑的身影,不管男女,還是老少,衝過去就是一刀砍下去。
就算莊中死士、護院衝過去,隨後也被剁翻在地。
火把扔上天空,落到房頂,不久燃起大火,周圍火把、燈籠光下,人聲驚慌的亂喊尖叫,逃跑的男女老幼擁擠在庭院裡朝其他院落奔去,大門嘭的撞開,蜂湧進來的西涼軍似乎喚醒了當初劫掠洛陽、京畿之地的獸性,毫無紀律可言撲上去,男人或反抗的大多一刀刀砍翻,隨後獰笑著撲倒莊中的丫鬟、衛家女眷,四五成群的扛著一兩個掙扎哭叫的女子找個空出開始撕去衣裙。
混亂的身影中,一名五六歲的女童哇哇的哭喊,站在原地不斷被人擠的東倒西歪,大聲叫喊著母親。
一柄長刀懸垂地面,刀尖鮮血延綿滴落,一名高大的身影擠開周圍的人過來,沾滿鮮血的手輕輕的按在扎有小辮子的腦袋上,揉了揉。女童咬住嘴唇,表情呆呆的抬頭望去,那是一張嗜血猙獰臉,大胡子上有血滴在她臉上,驚恐的張了張嘴,淒厲的想要喊出聲。
冰冷膩滑的刀鋒壓在女童的脖子上,李傕望著對面屋簷下的一群衛家老者,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起來,手臂猛的向外一拉。
噗哧——
幼小的身軀撲倒在地上,驚恐的頭顱被提在李傕的手中,隨後松開,咚的一聲掉在地上,舔了舔濺在唇邊的鮮血,刀尖指去了對面。
“啊啊啊…….”
衛煒盯著地上死去的女童,嘶啞的叫喊出聲,老淚流了下來,他舉起手中的拐杖大叫:“惡賊,老夫與你拚了——”
蒼老的身軀衝進人群,朝那如惡魔般的身影打過去,長刀落下來,下一秒,倒在了血泊裡。
………
這座被包圍的莊子裡,淒厲的慘叫響了一晝夜,周圍的民間裡,莊戶們自然聽到了聲響,嚇得不敢出自家房門半步,偶爾聽到腳步過去,更是連呼吸聲停下來,天漸漸發亮,慘叫聲也消弭了。
又過了許久,待天光大亮,確認賊匪走後,他們方才敢走出來,顫顫兢兢的去往衛莊,大火過後的余煙還在清冷的早晨升騰,沒有一絲人聲傳來,敞開倒下的大門後面,有人大著膽子探頭進去,嚇得臉上慘白,跌倒的爬出來,對圍來的其他人驚恐的叫嚷。
“衛家……衛家……沒人了。”
裡面,屍體堆積如山,人頭均被砍下來,擺在重疊的屍體上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張大帶著驚懼的眼睛,死氣沉沉的盯著大門方向。
“整個衛家被屠了……沒活人了……快報官!!!”
那人坐在地上,還在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