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池國銘教授蒼老了很多，頭髮已經全白，後背佝僂著，看著消瘦了很多，許正估算了一下他的體重，他大概連九十斤都不到。

  臉色有種詭異的紅色，顯然是吃了某些藥物所致，不過，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有力，“小許同志好久不見，我以為你得每隔兩三天過來看我跑沒跑，沒想到你竟然一天沒來。”

  許正訕訕一笑，“您是做大事的人，舍身取義，我平日哪能過來耽誤您的工作。”

  “嘿，也不知道是哪個小滑頭告訴了我們鄭院長我生病的情況，本來以為辭職怎麽著也得三請三拒，沒想到，我剛請辭院長就批了。”池國銘揶揄道。

  許正只能傻笑，上一次在老師姬東裡家裡遇到了省人民醫院的院長鄭漢成，告訴了他關於池國銘教授的病情，想不到現在池教授已經辭職了。

  怪不得今天沒見他穿白大褂。

  雖然他已經離職，但在省人民醫院影響力依然不減，路過的醫生和護士都會停下來給他打招呼。

  “醫院的重症病房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我帶你們在醫院一些科室轉轉。”池國銘知道萬海洪帶許正來的意圖，他對眼前這個小警察做過一些了解。

  雖然是烈三代，但是家庭優越，工作能力非常強，別看年紀輕輕，已經是事業有成，嬌妻待娶，確實體會不到重病家庭的悲歡離合。

  重症病房雖然不能進，但是外走廊還是有很多人在，三人沒走多遠，就聽到一個男人壓抑著聲音哭求身邊的幾位女人，“大姐你們不能這麽逼我，你們光要求給媽治病，你們也得拿錢啊，你們不拿錢，咱媽的病不治了。”

  旁邊三位女人抹著眼淚，小聲哭泣，其中一位年長的女人，看了看弟弟妹妹，“姐要是有錢能不拿嗎？可我們家錢都在你姐夫手裡，他說咱媽這病就是拿錢買命，一分錢不給我。

  但是弟啊，這可是咱媽，砸鍋賣鐵給你買房娶媳婦，現在她就想看到你兒子出生，你就這麽狠心？”

  “就是小弟，給咱們治病的錢你先墊上，事後我們有錢了肯定給你平分，你結婚我們可幫了你不少，但是現在，你姐夫一分錢不給我們，我們也沒辦法啊。”

  男人欲哭無淚，絕望的看著三個姐姐，“我也沒錢了啊，我媳婦都快生孩子，連她住院的錢我都給咱媽用了，我還有什麽辦法？
  難道逼我賣房子嗎？

  我要是房子賣了，我媳婦還會跟著我嗎？

  這是咱媽想看到的嗎？”

  男人越說聲音越大，這時一個大嗓子護士站了出來，遠遠喊道：“這是ICU，你們別在這囔囔，不然我喊保安了。”

  在醫院，普通病人家屬被護士和醫生批評一頓，還是不願和他們爭吵，這個男人顯然也是，只見他看了看重症病房的牌子，頭也不回的走了，他的三個姐姐，他連一眼都沒看。

  萬支隊歎了一口氣，轉頭反問許正，“你覺得這個男人會不會選擇回去賣房？”

  許正剛想回答會，可是又想到男人還有懷孕的妻子，孩子也是眼看著要出生，這個年代，沒有房子你連女人都娶不到，可現在，他沒錢的話，他母親就活不了。

  良久，許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我，我會選擇賣房子。”

  萬海洪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妻子是韓蕊。”

  池國銘教授勉強笑笑，“這種兩項選擇的問題，普遍很真實，孩子救父母會猶豫，父母卻不會猶豫救孩子，但這也不是絕對的。”

  再往前走，到了一個蹲在在地上的女人面前，池教授停下來腳，“鄧女士，你家囡囡現在怎麽樣了？”

  蓬頭垢面的女人抬起頭，一臉蒼白，黑眼圈非常明顯，顯然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她想站起來，卻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許正連忙上前扶起她，剛接近，就聞到她身上濃濃的餿味，加上長發一縷一縷的，顯然好久沒有洗過澡了。

  “池主任，聽說您離職了，您這麽好的醫生怎麽不幹了呢？”

  池國銘苦笑，並沒有隱瞞，直言道：“久病纏身，命不久矣，不得不辭職啊。你唉，你好好的，你家囡囡才有希望。”

  不知道什麽原因，池國銘不願意和這個女人多聊，安慰了幾句就帶著許正他們去了心內科，路上，他解釋道：“她們家小囡囡，先天性心臟病，如果三個月內沒有合適的心臟移植，那
  身為醫生，我不會祝福她，因為她女兒要能活命，就有其他一個小朋友死去，一死一生，可誰的生命不珍貴啊。

  說起來，這個鄧女士還挺讓人佩服的，她老公淨身出戶選擇離婚，不過，每個月工資還是打給了她，現在，鄧女士把她們住的房子賣掉，借錢又借各種網貸，能借的全借了一遍一直在給她女兒治病。”

  對於這種情況，許正在新聞上看到過，但是終究不如現場親眼所見來的真實，他只是心裡歎了一口氣，卻沒想給這個女人捐款。

  可能是他心裡抵觸這種心臟移植吧，也可能是這世上窮人太多，心也跟著這個社會麻木了。

  只是沒等他們繼續閑聊，只聽見重症病房傳來一陣陣男女大喝聲，有喊住手的，有喊快出去…外走廊的眾人連忙趕到內走廊，只是重症病房裡有個病人家屬隻戴著口罩，在裡面被幾位醫生生拉硬拽的往門口推。

  已經來到內走廊的眾人看到這一幕，還有幾個病人家屬想趁機進去，池國銘立即動身想去阻攔他們。

  萬海洪連忙拉住了，轉頭對許正示意一下。

  許正會意，快走幾步擋在重症病房自動門跟前，其實現在這個門已經關上了，普通人沒有卡是進不去的，但是就怕這些病人家屬想趁著一會門開鑽進去。

  至於鑽進去幹嘛，看看裡面那個男人的做法就會讓人明白，其實許正剛才就看到了這個男人的操作，他應該是尾隨醫生趁其不備鑽進了重症病房，然後直奔他妻子的病床，拔下了她的氧氣罐。

  不過，這個時候，許正哪有心思理會重症病房的情況，因為他看到眼前的人群中有些人雙眼發紅，要是病房門是開著的，估計誰也阻止不了這些人。

  “你們想幹什麽，這是醫院，全部往後退，退到外面走廊，快點！”許正站在病房門口就是一陣喝問，這時他看到一位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硬往前擠，很快便擠到了他跟前。

  本以為這人也是想進重症病房，沒想到他站在許正跟前，一轉身，彪悍氣息放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推著人群就往後走，嘴裡罵道：“這是ICU，你們都在這裡，容易給裡面病人帶來病毒，快滾出去”

  惡人還需惡人磨，當然，這位大漢可不是壞人，有他的幫助，很快內走廊的眾人都被趕到了外面，這個時候，重症病房裡面的醫生和護士也把那個男人帶到了門外。

  而這個時候，醫院的保安才姍姍來遲。

  很快闖進重症病房的男人被帶走，裡面那個女人送去搶救，然後整個內外走廊全部清空，而許正三人也不得不離開這兒。

  池國銘一聲長歎，“小許，看到了吧，你是不是以為這個男人瘋了。他的情況我是知道的，裡面的女人是他臥病十年的妻子，動不動就得來重症病房住一段時間。

  之前孩子小，問題還不大，但現在，他兒子要結婚就得需要買房買車，這個重擔壓的男人幾次都想放棄，可是他兒子和女兒，還有丈母娘那邊，都不同意。

  沒想到今天他竟然做出了這種不理智的事情，唉.”

  萬海洪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衝到重症病房拔管子的人，“每一個被逼瘋的成年人，背後都有一群道德仁義的親人趴在他身上吸血，然後又用親情勒住他的脖子。”

  許正聽了他的話，感覺有點瘮得慌，如果換成自己是這個男人.
  接下來，池國銘帶著許正兩人轉了轉心內科、心外科、神經內科，最後來到了腫瘤科，每個科室基本上都有長期住院的病人，而這些人都是醫院主要收入對象。

  平江省的經濟實力在全國屬於名利前茅，但這裡是省人民醫院，雖然比不上長明大學鼓樓醫院的營收，但也不是很差，這兒的病人經濟實力還是強於中西部省市的。

  不過，再有錢，進了醫院，也有很多人會成為赤貧，這種拿半輩子積蓄治病堪比賭博，錢沒了人治好了算是大幸，錢沒了人也沒了便是下半生苦難的開始。

  這一路，許正著實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些老人知天命，得知是重病堅持出院，而有些老人的做法真的讓人恨不得把醫院所有的穢物倒進他們的棺材裡。

  比如，腫瘤科一位六十多歲的大媽。

  許正他們路過的時候，這位大媽正對著她的兩個子女大聲喝罵，氣勢洶洶，科室的小護士們根本不願上前搭理這個沒素質的老人。

  聽了一會她罵的什麽，加上周圍人指指點點，零零碎碎的消息加到一塊，算是讓許正大概了解了這位大媽的事情。

  原來這位大媽是一位兩婚女人，在給前夫生下眼前這兩位子女之後，幾年後又嫁給了另外一個人，結果到老了，她男人死了，那邊的繼子繼女卻不願意贍養她。

  得知自己親媽無處可去，她的親生子女心軟，給她租了房子，誰知道現在她又得了腫瘤，而且還是晚期，一開始她子女當然不願意給她治。

  雖然她的子女對她還有親情，但真不多，不足以用這點親情花費巨資給她看病。

  結果呢，這個大媽一紙訴狀告到了法院，而法院呢，調解不成，最後判子女必須贍養老人和出錢給親生母親治病。

  這種常人不能理解的判決，讓大媽的子女不得不痛苦的接受，因為他們是公職人員，不敢違抗法院的判決，又不願意花錢，所以，能不來醫院就不來醫院。

  要是來醫院就是醫生要求來的，因為醫生會根據病人家屬的經濟實力看情況用藥，比如某支抗癌藥，國產的一萬一支，進口的五萬一支，該怎麽選必須得讓出錢人同意。

  這不，大媽一邊罵著子女不孝，一邊強製要求用五萬一支的抗癌藥，說要是不給她用這種藥，她就再去法院告，要是這倆子女敢耍花樣，她去單位鬧.
  這種女人純屬無理取鬧，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不顧了，可話又說回來，這畢竟是親媽，連法律都站在她這邊，許正這個警察，也只能在現場同情的看了看那兄妹倆。

  除了這些比較讓人感到不舒服的事情，病房裡還是有很多和睦的家庭，但是可悲的是，這些和睦的家庭，其老人生病選擇的方式基本一致，那就是不治了非要回家。

  一個上午過去，總算轉完了，池國銘教授也有點累，需要先去休息，萬海洪便提出了告辭。

  兩人走到樓下，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許正卻覺得剛才壓抑的心情終於釋懷了一點，“萬支隊，沒想到，病房裡的事情比咱們刑偵的故事還精彩。”

  萬海洪卻給許正解釋道：“咱們打擊罪惡是為善，醫院這邊治病救人是為善，善於善雖然不同，但歸根到底都是為人民服務。

  這五個字，可能你們這些年輕人和我們理解的不一樣，但是許正，你要記住，越往上走，你越需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志。

  而這五個字，完全可以成為你往上走的座右銘。”

  許正點點頭，表示記下了，但他心裡卻還不能完全理解，畢竟上面上面再上面，這麽大的領導也會出問題。

  回去路上，大雨如注，許正開的有點慢，萬海洪吩咐道：“池教授和他那些朋友打算明天上午先在短視頻平台向大眾自首，至於會不會封，我想概率不大，畢竟這些短視頻平台都需要流量。

  估計會直播一兩個小時左右，然後他會來市局自首。

  到時候你和姬美月負責出面接待，帶到支隊小會議室，至於什麽時候詢問還是訊問，到時候聽領導安排。

  至於新聞發布會，你回去就要準備，我會讓宣傳科的盧科長過去指導你，具體流程他會告訴你。

  你也不用緊張，能進新聞發布會的記者政治敏感性很高，不會讓咱們長明警方下不來台的。”

  許正本來就不緊張，他雖然不像莊強那麽社牛，但也不像衛益那麽內向，不就是個新聞發布會嘛，這能有啥，“萬支隊，到時候會有外國記者嗎？我現在英語不比那些英語老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