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媛放開她:“這件事發生幾天了?”
句芒鼻子發酸:“有一周了。”
田媛面色凝重:“好了,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我會想辦法解決,手裡有的證據都發給我一份。”
句芒沒想到田媛真的會給她出頭:“謝謝媽。”
田媛看著那張和自己相像卻誠惶誠恐的面龐,無來由覺得心被刺了一下。
之前她覺得句芒像年輕時候的她,不服輸又要強,但向家裡提這樣一件小事竟然也會讓她小心翼翼,是她太重視霜霜而忽視了句芒嗎?
田媛伸手撫上她的臉,輕輕替她擦乾眼淚。
但句芒卻因為終於說出了自己的難處而高興。
沈思凡不久就收到了句芒的消息:“謝謝你,媽媽說她收集證據幫我告對方,她上場有很大贏面。”
哪怕隔著屏幕好像都能感覺到她的歡欣雀躍。
沈思凡看了那消息片刻,眼底露出淡淡笑意:“祝賀,田教授訴訟經驗豐富,一定能懲治對方。”
而句芒也拿著手機放在胸口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幻想之後能像右繁霜向春生爸爸撒嬌那樣,自然地向家長吐露委屈要抱抱,她從小到大,都一直想這樣。
沈思凡放下手機,面前是那幅沒有面容的畫像,五年了,他依舊沒有辦法複原瓷罐上磨損掉的人臉,也沒辦法臨摹出這幅溵水郡主的畫像。
而在他身後,瓷罐已經被拚回原狀,瓷罐上的女子一襲紅衣,背後是扶桑樹,不應思凡四個字在旁,卻讓他猜不透。
句芒的消息又到,有些小心翼翼:“我們算朋友了嗎?”
沈思凡:“算,但也可以不是。”
句芒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沈思凡:“聽說你選修課的學分沒有修夠。”
句芒大囧:“你怎麽知道?”
沈思凡:“聽教務的老師提了一下,除了是你的朋友,我還可以是你的老師。現在我這裡有個蘿卜坑,來不來念?”
句芒一下子就坐了起來,誠惶誠恐:“我可以嗎?”
沈思凡:“當然,但現在這門課離考試只有一個多月,你需要趕進度。”
句芒欣喜之余卻覺得不對勁,怎麽快期末了還有蘿卜坑?
句芒:“是有學生臨時退課了還是被您開了?”
沈思凡:“我開了曾明顥。”
句芒微微錯愕:“是因為我的事情嗎?”
沈思凡:“是,不完全是。”
句芒猶豫了:“但這樣好像有些不公平。”
沈思凡只有態度平靜:“他用不公平的方式來審視評判你,為什麽你不能用不公平的方式審判他?”
句芒一愣:“也對。”
她拿著手機,卻忽然忍不住傻樂,看著屏幕上沈思凡的話露出了笑。
句芒第二天回校的時候又遇見那個男生,因為沈思凡讓他丟盡了臉,他把怒火轉移到句芒身上,但不同的是,句芒這次充耳不聞,隻當他在放屁,甚至因為知道他是吃了癟無能狂怒,覺得他有點好笑。
心裡有了底氣,那個男生無論怎麽挑釁,句芒都不為所動。
最後那個男生也只能罵一句媽的,在眾人圍觀和指指點點裡,像隻鬥敗的公雞一樣走了。
句芒心情大好。
辦公室裡,沈思凡看資料看得頭痛,乾脆上天台放空。
上天台時,遙遙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在翩翩起舞,那個女孩穿著一襲紅裙,裙擺在天台自由的風中烈烈飛揚,跳的舞偏古典,有祭祀求雨的含義。
無來由的,沈思凡想起了瓷罐上的那幅畫。
紅衣如烈焰,在天邊的晚霞裡燃燒。
他手裡的畫卷微微隨風擺動。
那人轉過側臉。
是句芒。
他忽然想到和句芒第二次見面,她撞到他,瓷罐摔落在地。
而那個瓷罐的斷口痕跡年限不一,時間最長的那些裂口上有封墓的蠟,證明著這個瓷罐下葬之前就已經碎了。
溵水郡主皇親國戚,區區一個不值錢的碎瓷罐,為什麽要葬進墓裡?
沈思凡的眼前浮現當初句芒撞他的那一幕。
除非,撞碎瓷罐的人對溵水郡主很重要,這個瓷罐是紀念品一般的存在。
沈思凡凝視著句芒輕盈纖瘦的身軀在晚霞中舞動,丹鳳眸中的思緒紛繁。
溵水郡主遠離娘家夫家而葬,不入祖墳,不入夫家,死後自由自在,也許,就該是這樣的。
而句芒跳完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沈思凡居然在後面看著。
句芒立刻有些窘迫地跑上前解釋:“以前學過一段時間舞蹈,所以一高興就想跳,還得謝謝你,給我出主意又讓我修學分。”
風吹起沈思凡的大衣衣擺,衣帶在空中飛揚,而他凝視著她,沒有多說話。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跳得很好,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麽美的舞了。”
句芒忐忑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地。
沈思凡卻將那幅畫,遞到句芒面前。
句芒不解地接過,一打開就下意識道:“這是春神句芒圖嗎?”
沈思凡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春神句芒圖?”
句芒拿著畫,隨口道:“是啊,你看,這是扶桑樹,春神句芒的畫像裡不都有扶桑嗎?”
沈思凡的視線隨著她的目光看向畫卷,扶桑樹,他當然知道。
沈思凡提醒道:“句芒索青,但畫卷中人所著衣物是紅色,句芒神出現在畫作裡,所著衣物應該是青綠。”
句芒也意識到:“還真是。”
她發覺自己是在歷史教授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的胎記就是青色,所以福利院的院長給我取名句芒,也因為這個名字,我經常去廟裡拜句芒神,第一眼就莫名覺得像春神,但仔細看好像是認錯了,還是我的學識不夠,丟人了。”
高中的時候因為交不夠住宿費,一開始還去廟裡睡過。
它是句芒,她也是句芒,只求神仙能憐憫幾分。
春神句芒掌管神樹扶桑,她一看見扶桑樹和這種身姿就下意識以為是春神。
沈思凡看著她的臉,他似乎要抓住什麽了,那種思緒又像蛇一樣溜走。
晚風蕩蕩,吹開他的風衣,沈思凡伸手去撫那幅畫,他從來沒覺得哪一刻離畫中的人這麽近過。
不應思凡,不應思凡。
神仙動心才叫思凡,凡人動心從來都沒有思凡的叫法。
如果照她這麽說。
溵水郡主是人,
但句芒,恰好是神,能用思凡二字。
沈思凡的心臟像是化成了繩索,不斷地纏繞繃緊,糾結環繞。
似乎就要逼近答案。
而他的手機響起,沈思凡像是困在重重迷霧之中突然被驚醒。
他接起電話,那頭是考古研究所後輩的聲音:“沈老師,那個瓷罐畫像上的顏料化學成分分析出來了,染料的成分是氫氧化鐵。”
沈思凡忽然愣住了。
大風吹得他墨色的短發飄逸,眸如劍霜清亮淡漠,他似乎瞬間僵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道:“是氫氧化鐵?”
那頭傳來肯定的聲音:“對的。”
沈思凡壓下情緒:“好,我知道了。”
他掛掉電話,句芒看他臉色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關切道:“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沈思凡看著她,因為單眼皮,他的神采總是淡漠的,是遙遠而看不穿的疏離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萬千思緒最後隻變成一句:“有可能你的猜測是對的。”
句芒不明就裡。
而沈思凡握著手機,仍舊不敢相信困擾他長達五年的謎團就這麽解開了。
氫氧化鐵裡的鐵是三價鐵。
那就意味著,很有可能這個瓷罐上的染料原本是綠色的二價鐵。
溵水郡主墓一開始是被盜墓賊盜過的,有可能是被盜過後,又沒有及時進行保護,於是氧氣泄露進來,二價鐵化合物染料氧化成了三價鐵,呈現了紅色。
如果是這樣,那這幅畫像上女子所著衣物很可能本來是綠色。
因為氧化之前的二價鐵化合物,就是綠色。
這幅畫像不是溵水郡主的畫像,而是,春神句芒的畫像。
所有思緒被疏通,沈思凡瞬間醍醐灌頂。
那個時代,有關於春神句芒的祭祀眾多,會把春神句芒畫在器物上,簡直再正常不過。
多年的疑惑在瞬間被迎刃而解,沈思凡的心海激蕩,他看著對面的句芒,一眼似乎要望進萬年,句芒的表情有些懵懂:“怎麽了?”
沈思凡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溫暖的懷抱瞬間將句芒包裹。
句芒一時驚詫,卻小心翼翼道:“怎麽了?”
沈思凡的聲音低啞:“因為你對我很重要。”
不應思凡,神愛上人,才有資格用思凡這個詞。
他抱緊句芒,將她完全攏在自己懷裡,句芒被包在男人寬大的大衣裡,連溫熱的脖頸和灼熱的呼吸都清晰,像是被護在懷裡的寶貝一樣,這種感覺太奇特,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她能真的相信,這一刻她對他來說無比重要。
句芒的聲音有些飄:“是嗎?”
沈思凡肯定道:“是。”
他的體溫太灼熱,似乎透過風雪穿越而來,在寒冷的晚風裡顯得更溫暖。
哪怕被他送回家之後,句芒都覺得腳下是飄的。
第一次有人跟她說她很重要。
不管是朋友還是什麽,至少她是第一次聽到。
盡管她不知道為什麽。
她靠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著了,迷糊中感覺有人將自己抱回房間。
句芒睡得昏昏沉沉,而田雲絳看見了她桌上那支發簪。
簪子有些不對勁。
田雲絳拿起簪子,有幾個地方的種水顏色和之前明顯有些出入。
這隻簪子的料子是他親手從成百上千的石料裡挑的,是他畫的圖,盯了製作的全程。
淺白的燈光落在他的睫毛和頭髮上,像是落了一層霜雪,目若懸珠,光芒如波光。
他回頭看向句芒,似乎意識到是發生了什麽。
句芒睜開眼,就發現哥哥站在書桌旁看著她。
句芒連忙坐起來:“怎麽了?”
田雲絳卻什麽都沒有揭穿,聲音很溫和,溫和得過份包容:“沒事,今天應該很累了吧,好好睡會兒。”
句芒放心了,又躺下去繼續睡。
田雲絳輕輕放下那支明知是斷釵的簪子,卻沒有說一個字。
沈思凡一整夜都難以入睡,太過激動的心情讓已經沉寂冷靜的數年的他都輾轉反側。
而研究所從沈思凡這裡得到這個消息後,也是恍然大悟。
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之前大家想的都是怎麽複原,從來沒有想過去驗染料,而扶桑樹和衣裳顏色也有可能是巧合,不一定是句芒神,但是加上那句不應思凡,一切似乎都破出水面。
以至於研究所是連夜寫的報告,消息第二天出來,就有專業的歷史雜志編輯部向研究所約采訪,想要采訪沈思凡。
這是溵水郡主墓的一個重大發現,很有可能和她的死因和獨葬原因緊密相連。再加上就這麽巧,發現這個的歷史學家就叫思凡。
顧緣聲作為主編,拿到這個任務的第一時間,就決定自己出馬。
編輯部的其他人問顧緣聲:“顧姐,就不用您出馬了吧,我們去也行。”
顧緣聲只是淺笑:“我對這位歷史學家有一定了解,這個采訪,可能我去做更合適。”
沈思凡第二天給句芒輔導功課的時候,發現她戴著那支他修複的簪子,插在丸子頭裡,樣式素顏很襯她,並不顯得不洋不土,反而很合適。
他忽然道:“那根簪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句芒有點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簪子。
沈思凡的聲音平靜:“我看你一直戴著,而且修好拿給你的時候,你也很高興。”
甚至是喜極而泣。
句芒放下手,卻沒有看他,像是避重就輕:“確實很重要。”
沈思凡素白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聲音淡淡響起:“斷釵緣盡,檀心驚碎,斷釵自古以來不算好意頭,最好不要讓送你簪子的人知道斷過。”
句芒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連忙應:“好。”
辦公室有老師來提醒沈思凡,畢竟是同學,語氣中多有揶揄:“沈老師,顧主編過來找你了。”
沈思凡給她劃完最後一行知識點:“知道了。”
他起身:“你先在這裡把這些題做了,我有一個采訪。”
句芒連忙點點頭,看著他離開,發現他今天穿得很正式,頭髮梳成背頭,穿了襯衫和西裝,西褲裹著修長的腿,邁開的時候像玉珠落盤一樣沉穩。
辦公室的老師揶揄:“你沒看沈老師今天穿得怪帥的。”
另一個老師笑:“這個長相放古代就是被榜下捉婿的長相,帥不是正常?”
“那哪能一樣,今天要見的可是顧主編,當初滿城風雨的,怎麽說都是初戀,當然要體面地見一面。”
句芒的筆一停。
而辦公室裡另一個老師不懂:“顧主編?哪個顧主編?和沈教授怎麽了?”
“顧主編不就是咱們老看的那本歷史期刊的主編嘛。”
那個老師恍然大悟。
另一個老師整理著桌上的書:“人家姑娘一開始喜歡他,他不知是不喜歡人家還是端著,後面人跑了,沈教授就趕緊追,結果就是追不上了,過了沒多久顧主編和影帝在一起了,你說當年還只是小研究生的沈教授氣不氣?”
對面的嗤笑:“但現在那個影帝也過氣了,說實話,沈思凡不比戲子好?要論地位,沈思凡在學術圈子裡的地位可遠超過那個影帝,臉也不差過人家,更何況他爸還是沈書記,完全是那個影帝碰不到的階級。”
“嗐,說不定人家早離了,只不過因為是明星所以不公布,顧主編這次來,是和沈思凡舊情複燃也說不準。”
另一個老師還想說什麽,句芒冷靜的聲音卻忽然響起:“老師,你們說完了嗎?”
這三人才注意到辦公桌擋板後面還有個小姑娘。
其中一個老師笑笑:“你是沈思凡的學生吧,你對你們老師還不太了解。這些事情在國大那一屆是聞名的,也是你們老師的私事,你作為學生不應該摻和。”
句芒站起來,盡管膽怯,卻繃緊臉冷漠道:“老師,既然是私事,你們這樣討論不是更不合適嗎。”
那幾個老師還想解釋一下,句芒卻直接起身就走了。
其中一個嗔怪:“這孩子。”
另一個也意識到自己過份了:“也不虧沈思凡單獨輔導,是個好孩子,是咱們嘴太碎了,工作工作吧。”
而句芒出去,恰好路過會議室透過窗戶,看見了那個傳聞中和沈思凡糾纏不清的女人。
玻璃窗的那邊。
女人一頭如瀑的墨發,長相不算很驚豔卻柔和又優雅,很有氣質卻依舊有少女的清靈,正對沈思凡淺淺笑著。
沈思凡臉上沒有笑,但他的視線卻一直落在那個女人身上。
窗內,顧緣聲淺笑:“好久不見,你的變化好大。”
沈思凡視線落在她身上,也看出了她的變化,淡淡道:“你的變化也很大。”
顧緣聲輕笑:“沈教授,你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很沉穩,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見了面怎麽也該提溜著我的後衣領把我拎起來,故意捉弄我。”
沈思凡的語氣淡然,沒有太多起伏,反而有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那你也應該見了面就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