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109. 風帆之都
庫克海峽以東,太平洋以南。
風帆之都,奧克蘭。
晨曦掩映著雲霧沒入這座海港城市之中。
蒼翠綿延的山脈,不絕的海浪,大洋氣候,清冷的季風,海港處停靠著租用帆船。
在遠離市區的臨海地帶,巍峨的燈塔屹立在礁石上,浪濤拍打而來也儼然不動。
特倫頓精神疾病療養中心。
這是新西蘭頗負盛名的醫院,杜絕電休克ECT治療或是其它激進的臨床治療手段,藥物只是輔助,主張以病患對情景重現的克服,以精神複健性的生活體驗,來達到柔性的康復。
除了接收精神病患者外,也會額外為一些富家子弟提供致幻物的戒斷服務,當然收費無比高昂。
不斷投入的資金和口碑形成良性循環,這個地方不僅有著小型人工湖可以釣魚,還有著各種球類運動的場地,病患宿舍也可以看到宜人的海景。
療養中心院長辦公室。
他接到了一通極有能量的電話,這個大人物要和這裡的一個精神科臨床醫師進行對話。
“你說的是……雨果?”
“安德森·雨果?”
院長有些無奈,因為上次也是這樣一通電話,雨果就消失了半個多月才會回,也不知道去哪了,期間根本聯系不到,人間蒸發了一般。
作為療養中心的主力醫師,很多病患家屬也是通過各種渠道聽了他的名字,了解他很多的成功案例後才會入院,他一走,效益會銳減。
雖然很不情願,但奈何對方的能量太大了,不是自己這個小小的院長能夠駁絕或是搞小動作的,不過至少等他上完今天的班再說。
療養中心的一間棋牌室。
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精神病人看著牆上24小時的作息安排表,就一直傻傻的看著,面部肌肉在隱隱的抽搐。
【Alex,到會診時間了。】
女護士在紙條上寫著字,遞給了名為艾利克斯的男人,他患有一定的人格解體和偏執型精神障礙,極度不願意交流,一般都是以字條的方式進行傳遞。
但有一點讓女護士感到奇怪,因為每天的會診時間一到,他總是極度不安,甚至願意開口說話。
“不……我不去。”
艾利克斯盯著牆上的表單,上面寫著10:00會診,他又看著一旁的電子時鍾。
9:57:41
紅色的數字不斷跳動著,每一秒鍾都在接近十點。
他似乎是進入了某種恍惚狀態,盯著時鍾完全出神,呼吸急促無比,嘴皮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
“艾利克斯?艾利克斯?”
女護士驟然間有些害怕,不由從工具箱中取出鎮靜劑注射器,害怕他突然暴起。
另外她也聽說過很多關於雨果的傳聞,不止是艾利克斯一個,幾乎所有由他主治的病患多多少少都對會診抵觸,小部分極度討厭甚至是……恐懼,艾利克斯就是其中一個。
因為保密措施,在醫師和病患談話時,外人是不能進去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幹了些什麽。
在生活上也是個怪人,每次醫院職員內部組織的旅遊活動以及各種聚餐他也從來不去,神秘無比,像是隻活在談話,以及各種表格裡的人物。
“10點要到了,艾利克斯。”
女護士提醒著。
“我知道,我知道。”
不知道他是在笑,或是某種恐懼的抽噎,像是齧齒動物面部肌肉痙攣著。
她帶著這個病患離開棋牌室,在兜兜轉轉如同迷宮一樣的療養中心前進,最終。
踏入了一條幽邃的回廊。
這深不見底的走道沒有任何窗戶,每走一步,都能聽到鞋子蹬踏地面所發出的響動,被那些無光的壁障所阻斷蕩出回音。
嗒嗒嗒……
走到一半,亞歷克斯突然頓住腳步,他看到了牆上的照片,上面寫著主治醫師安德森·雨果,以及各種介紹,穿著白大褂的照片頭部被陰影覆蓋,看不清面貌。
撲通。
亞歷克斯毫無征兆的跪倒在地,開始抽泣起來,抱住女護士的腿,乞求著說道:“我已經痊愈了……我已經康復了,我想要回家……求求你了。”
他的身子在發抖,如受凍的鵪鶉極力蜷縮著,每一處毛孔都緊閉起來,汗毛豎立著。
女護士有些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他甚至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這能傳來回音的重重厚壁阻隔下,全部灌入女護士的耳蝸。
就在此時……
吱呀聲傳來。
那是雨果辦公室的門,緩緩被推開,發出膨脹木門合頁生鏽一般的喘息,刺耳尖銳的吱呀難聽聲響,猶如靈異驚悚電影中的配樂。
“進來吧,艾利克斯。”
極為和善的話語從門內傳來,聽聲音約莫接近四十歲,略有些沙啞,卻有著一種詭異的帶著親和力的磁性,即使不是大聲說話,也能確切聽到每個字並烙印在心中。
令女護士驚訝的是。
艾利克斯聽到後,用袖子擦幹了淚水,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活死人般的進了那扇門。
砰!
門被劇烈關上。
把女護士嚇了一跳,不過她也沒在意,順著來的道路回去了。
辦公室內。
雨果拉開百葉窗,使得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從這裡能看到海洋和天空的交際線,海鳥啼鳴聲和浪濤聲宜人無比,水花拍打著嶙峋的礁石上,不斷被粉碎又不斷襲來的波濤不自禁讓人生出力量。
在天上成群結隊飛行的海鳥吸引到了艾利克斯的目光,被雨果所捕捉到。
“你喜歡這些鳥兒麽。”
雨果合上桌上的《紅與黑》,問道。
“我嫉妒它們。”
亞歷克斯回復著。
“是麽。”
“完全不用這樣,你比它們更好。”
“它們只是需要成群結隊的弱小生物,而你……”
“是一隻雄鷹。”
艾利克斯因為性格懦弱,在校園時期一直受到同學以朋友名義的欺負,勒索一些錢財或是讓他去做某件事。直到有一天他生日的時候,這些同學以朋友的名義來到他家中給他慶生,卻發現了他的妹妹,控制住了他,並對他妹妹進行施暴,之後他妹妹自殺,雖然已經訴諸法律。
但艾利克斯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在悔恨和自責的煉獄中反覆煎熬。
雨果繼續補充著。
“你抗衡著最為陰冷的山脈,搏擊著最為嚴酷的天空。”
“在那些巨大的山岩上展翅高飛,在長空中盤旋,劃出一個個巨大的圓圈。”
“老實說,我羨慕這種力量,羨慕這種孤獨。”
雨果約莫四十歲出頭,深褐色的中長發,雖然胡子刮得很乾淨,但仍保留著粗糲的胡茬,他面目上已經有著歲月蝕刻的痕跡,但仍能分辨出昔日俊朗的面容,藍色的眼睛如同海洋,如同……陰鬱的深海。
“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雨果醫生,我已經做了。”
艾利克斯抽噎著。
每到這個時候,雨果都要他回憶,詳細的回憶那天,所有的細節,是在沙發上,還是床上,甚至是地板上,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是輪流,還是同時,她是怎麽死的,是動脈失血,還是內髒粉碎,或是溺水窒息。
精確。
更加精確。
精確到具體的每秒鍾在幹什麽,每個人的表情,當時的光線,她是否在哭泣,有多少分貝,有無抵觸或是像死屍一般的忍受。
直到完全用畫筆清晰描繪屍體的面孔,完全描繪出每一幀的情景。
要清晰到甚至能在想象中完全沉浸的體驗。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每到這個時間,雨果都會讓他做同樣的事。
他的記憶是無比殘酷的,甚至已經形成條件反射,開始纖毫畢現的為他重現那天夜裡的光景。
“那你感覺到什麽了麽。”
雨果坐到椅子上,給艾利克斯泡上了一杯茶,如果他是一顆軟弱的蘆草,那就讓他枯萎,如果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就讓他自己打出一條路來。
“我不知道……不!我沒有感覺了,我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根本不知曉怎麽回答才算是正確,他隻想盡快完成這每日的例行公事。
“是麽……”
“人和自己的意志是分開來的,就算我不讓你這樣做,你靈魂深處,也渴望著抓住那夢境,對這份虛無縹緲的回憶進行控制的佔有。”
“你在這煙霧般的夢境中浪費了太多時光。”
“這是人類的通病。”
“悔恨來源於認知和行為的矛盾。”
“人做著最殘忍的事,但卻沒有殘忍的精神。”
“而這兩者,慢慢在你身上開始統一,你慢慢開始具備這種精神,殘忍的精神,甚至是殘忍的對待自我。”
“你現在還害怕麽,害怕回想起那個夜晚。”
雨果將茶水遞到艾利克斯身前,自己則翻閱著檔案,今天的確是那幾個人中最後一人出獄的時間。
“不,醫生。”
“我……害怕你。”
他這樣說著,面目有些驚恐。
“嗯……你康復得太好了。”
“現在我要看你接下來的表現,你甚至今天就能夠出院。”
雨果如是說著,只要有他的證明和簽字,病患隨時都能離開這裡。
重複的地獄中。
艾利克斯。
終於聽到了……新的詞匯。
“我會好好表現的,醫生。”
艾利克斯目中露出熱誠,抿了一口茶,椅子隻坐了一半,雙手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著。
“這麽長的日子。”
“那絕非臆想的夢境已對你造成太多絕望。”
“而你挺過來了。”
“你心中盛滿的寶藏膨脹得快要爆發出來,你的思想已經積累了太多尚未開啟的念頭。”
“你記得這些人的臉嗎?”
雨果把出獄者的照片遞給了他。
艾利克斯永遠也無法忘記這幾張臉,即使他們化成灰燼。
但此時此刻……
他感受不到恐懼。
他早已習慣這些面目,看著他們,如同看著一塊石頭。
“我不明白……醫生。”
他很疑惑。
“這些人全都出獄了,部分人甚至有了家庭,而我能給你提供他們的住所,接下來你的回答將決定你是否出院。”
“艾利克斯,你想要報復他們麽。”
雨果冰冷的問著。
這個問題。
猶如閃電。
貫穿艾利克斯的腦子。
“不……”
“不……”
他猶豫無比,到底什麽是正確答案?他再度陷入了驚恐。
雨果能夠感受到悲愴痛苦的感覺在他身上蔓延,他在無盡的日夜裡遭受著幻境的壓迫,渾身難受,整個宇宙的烈火都在他的血管裡燃燒,靈魂如同被埋進鍋爐裡的煤炭陶醉著的沸騰。
新事物的香味太過濃鬱,他的頭腦開始虛脫,因為他即將跨過那被詛咒的夜晚,開始嶄新的人生。
“我想要報復,甚至是他們還在繈褓中的嬰兒。”
艾利克斯面無表情的說道。
雨果能感受得到,那是毫無嬉笑的嚴肅,這是一具殘忍的肉體。
啪啪啪……
雨果鼓著掌。
“你的精神和肉體已經完全同步。”
“你痊愈了。”
……
……
……
時值傍晚,天際薄暮的紅霞映照著整片蒼穹。
艾利克斯穿著西裝提著手提箱從療養中心離開。
雨果看著他的背影。
他已經完全克服了懦弱,克服了幻境,克服了顫抖的肉體,將精神疾病朽壞的源頭徹底鏟除,連根拔起。
徹底的康復。
理智已經不再對他的行動有任何威力了,一種盲目的本能對他的生命做出決定。
這就是宇宙協調的均衡。
“你確定他已經康復了?我剛才……覺得他並不正常。”
女護士不自禁的問向雨果。
而雨果根本不理會她,像無視石頭一樣將其無視,回到了辦公室。
重要的不是治愈。
而是帶著傷痛活下去。
只要沉底。
沒有什麽痛苦是無法消弭的。
因為。
極端的痛苦,就像極端的歡樂一樣不能經久,因為它過於猛烈。
他回到辦公室。
發現座機電話有著未接來電。
他撥打了回去。
二十秒後。
電話被接通,如他預想的一樣,有些事不得不去處理。
“確認一遍,地點是洛城麽。”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
雨果掛斷了電話,他脫下了白大褂,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並不顯眼的灰色皮衣和極其樸素的打扮。
最後他拿起一塊古樸的懷表放進衣服裡面的口袋,離開了辦公室,然後填寫了請假申請,即使沒有得到任何批準,他也毫不在意。
就這樣。
在海邊燈塔的光芒下,雨果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療養中心,前往機場。
這天風帆之都奧克蘭的夜晚。
季風吹拂,刮得風帆,獵獵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