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風中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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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黛麗站在窗邊,看著淡黃與鐵黑交錯的霧氣飛快消散,看著不屬於冬日的大雨磅礴而落,心情平穩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她和蘇茜終於等到霍爾伯爵回家。
“爸爸,怎麽樣了?”奧黛麗關切問道。
霍爾伯爵一邊將外套和帽子交給侍者,一邊露出溫和的笑容:
“解決了,但具體過程還不清楚,我的小公主,你這次真是幫了大忙,你值得一噸重的勳章!”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多虧了“愚者”先生提醒,多虧了祂的眷者冒險調查……我們塔羅會又一次阻止了邪神降臨,又一次拯救了世界!奧黛麗的心裡充滿了自豪。
霍爾伯爵接過女仆手裡的毛巾,擦了下臉龐,歎息道:
“但這次依然造成了較為嚴重的傷亡,貝克蘭德的霧霾竟然能變得如此致命……雖然統計結果還沒有出來,可我估計東區、碼頭區和工廠區有超過萬人因此而死亡,並且瘟疫還在蔓延,你最近盡量不要出門。”
超過萬人?這是一個奧黛麗能夠理解卻無法想象的數字,只有每年立國日,花車遊行時,她才能看到幾千上萬人聚在一起的場景。
但是,這不妨礙她心頭沉甸甸的,情緒一下變得低落。
…………
黛西站在公寓外面,看著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醫生護士們進入裡面,抬出一具具屍體。
她早已知道結果,表情麻木,眼神空洞,下意識往門口靠近著。
這時,負責警戒線的警察攔住了她:
“不要過去,伱想感染瘟疫嗎?”
黛西停在了那裡,看著兩具屍體被抬出,看著媽媽麗芙緊緊抱著姐姐弗萊婭,看著她們被抬到圍著黑布,臨時征用的送貨馬車上,看著被蓋上白布的她們消失在自己眼前。
馬車緩緩行駛,向著街道另外一頭。
這個時候,黛西才仿佛從夢中醒來,她轉過身體,飛快奔跑,追逐起馬車。
雨後的地面異常泥濘,她幾次摔倒又幾次爬起,弄得身上都是汙跡。然而,她還是沒能追上那輛馬車,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拐角處。
黛西放慢了腳步,身體輕輕搖晃,表情異常呆滯。她扶住了街道旁的樹木,目不轉睛地看著馬車離開的地方。
突然,她整個人軟了下去,嗓子裡擠出了一道哭泣聲:
“媽媽……
“弗萊婭……”
那聲音細細的,低低的,尖銳又虛弱,徘徊而不絕。
這一刻,在東區,在碼頭區,在工廠區,有數以萬計的人同樣悲鳴著,哭喊著。
…………
被布萊克醫生灌了一整瓶特調的靈性穩定藥劑之後,肖恩蒼白的臉色才終於好看了一點。他看了看在場兩個人,一個跟自己一樣滿臉冷汗,一個已經坐在椅子上開始翻白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早就說過你需要多加鍛煉,別仗著吃藥恢復體力!看我這肌肉,看你這小細胳膊,這次出診你差點把自己跑虛脫了!哈哈哈!你一個序列8的非凡者,差點跑虛脫!”
笑了一會,他奇怪地拍了拍自己側前方的東西:“不過費諾,你診所裡怎麽有個路燈?”
路燈說話了:“肖恩先生,我是阿德米索爾。”
“你的靈性透支有點嚴重,看樣子已經產生幻覺了。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你這幾天多休息一下就好。”布萊克醫生擦了把汗,他感覺自己剛跑完一個馬拉松,熱得想要在不到十度的氣溫裡脫掉外套隻穿襯衫。
他環顧四周:“瑪利亞小姐又上哪兒去了?”
他邊問邊往診所樓上走,二樓已經躺滿了病人,病床和櫃子全部靠邊擺放,地上床上椅子上躺滿了一個又一個虛弱的人。阿德米索爾跟了上來,給患者們挨個派發口服溶液。
布萊克醫生小聲感慨道:
“本來以我的能力,是不可能配出能對抗這種毒素的藥水的。”
“多虧有了你,阿德米索爾!命運途徑名不虛傳,你不小心碰倒的那幾瓶藥水混合之後居然真的有效!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只能看著大家痛苦死去,你果真是我們的幸運星!”
阿德米索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情緒卻稍有低落:“可是有很多患者還是……”
“那不是你的錯(布萊克醫生拍了拍阿德米索爾的肩膀)。你已經做到了最好,你碰出了藥劑,蓋文的藥水全部都是完美配比,他估計會吹一輩子,如果能吹的話。”
小怪物又撓了撓頭,思考了一會兒,他頗為複雜地說:
“不知道這次惡性投毒事件會被王國定性成什麽……瑪利亞小姐說自己遭遇了一位序列4的魔女,那這應該是邪教組織的恐怖襲擊吧?希望這件事情過後,王國能稍微關注一下東區和東區這樣的貧民區……哪怕沒有補貼和賠償,有一點環境改善也好。”
說話間,布萊克醫生靠近了躺在床上的病人們——這些是症狀嚴重的,毒霧嚴重地損傷到了他們的呼吸系統。身體器官的損傷是致命的,就連最頂尖的醫生都無能為力。
除非他們能用得起醫院裡的呼吸機。布萊克醫生查看完了幾位病人的情況,心情逐漸低沉下來。
不過他作為一位醫生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別,何況還是在東區。他盡量溫和平靜地給幾位有家人陪護的病患告知了這個壞消息,而早就因為痛苦而麻木的病患和家屬也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悲傷,悲痛之余,他們接受了來自醫生的死亡通告,感激的同時窘迫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澀,想要立刻離開診所。
“多躺一會兒吧,先生,女士。”
對此,布萊克醫生也只能暗歎一聲:“病人需要足夠的休息,你們可以再躺一個小時,等到有力氣之後,去附近的教堂祈禱……”
然後,回家等死,或者就在教堂附近等死。
一般流浪漢會選擇後者,因為去得早或許能早點排到教堂的集體安魂。
“阿德米索爾。”他招呼道,“去燒一壺水,一定要燒開,給病人們喝點熱水。”
“好的。”
阿德米索爾噔噔噔跑下了樓,在自來水龍頭下接了滿滿一壺水,然後放到火爐上等著燒開。
當壺口開始冒少量白汽的時候,診所的門被推開,右臂打著繃帶綁著夾板的瑪利亞走了進來。
她的臉色很不好看,比布萊克醫生還要差,但在走到燈光下的一瞬間,她還是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盡可能地做出一個放松的笑容:
“大家辛苦了。”
她轉頭看向肖恩:“見過你的妻子和女兒了嗎?”
大字型癱倒在布萊克醫生專屬的單人沙發上的航海家立刻用力點頭:“來之前就見過了!她們都沒事,米拉還很有精神地跟我要糖吃,我準備從費諾這兒順幾個糖丸回去……她們都好好地待在我們的臨時避難所裡,太好了,太好了!瑪利亞小姐,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
瑪利亞笑著點了點頭:“我也要代學校裡毫發無傷的孩子們向你道謝。”
“接下來,我們要幫布萊克醫生躲避風暴教會的追蹤,診所先關一陣子,把這裡改回雜貨店,一會兒我上去和他說。”
然後,她發現了守著水壺看著這邊的阿德米索爾:“對了,看樣子事情已經結束了,你要不要現在買票回廷根?還來得及。”
阿德米索爾搖了搖頭:“阿麗婭已經回去了,我今年就留在這裡吧,我覺得大家……”
他環顧了一圈室內,看著筋疲力盡的諸人。
“我覺得大家或許還是需要一些好運的。”他委婉地說。
瑪利亞忍不住笑出了聲,癱倒的活屍蓋文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囈語,室內的氣氛輕快了不少。
水燒開了,壺蓋開始跳動,阿德米索爾趕緊把水壺拿了下來放到一邊,並且取出一次性紙杯,準備等涼一涼再端上去。
阿麗婭……黛西……瑪利亞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蓋文和肖恩兩人已經開始閑聊,調侃這次大人物們會讓東區這件事情在報紙版頭待多久,議員們借此開展多少聽起來很厲害但是毫無意義的辯論賽,又會順勢建立多少慈善基金,能分到東區的又有多少。阿德米索爾給他們一人端了一熱杯水暖手。
兩個大男人歪七扭八躺在沙發上瞎嘮嗑,把診所狹窄的一樓接待區弄得十分擁擠。瑪利亞也準備坐下休息一會,蓋文趕緊把腿挪開讓了個位置。
“蓋文,我們今年的資金還有多少結余?”她問。
不負責管帳但是經常報銷報銷的活屍抓抓頭:“這不應該去問雅蓮女士嗎?”
“……”瑪利亞的嘴唇蠕動一下,“我給她放假了,她和她的小孫子一起病死在了家裡。”
“呃……”
“算了,我確實不該問你。”
瑪利亞歎了口氣,再次看向阿德米索爾:“「機器」先生,你還記得我們本月還有多少資金結余嗎?”
阿德米索爾當即報出一串數字:“本月資金還剩四十五鎊六蘇勒兩便士,預計發完全部工資後還剩3鎊半。”他有些遲疑,“但我不清楚……這些工資……”還有多少人能拿到。
瑪利亞沒有接這句話:“那總共還剩下多少錢?”
阿德米索爾心算幾秒:“上一次和極光會的合作讓我們獲得了一大筆錢,現在手頭還很寬裕,剩余一千六百鎊,但這也是我們接下來兩個月的基礎資金。”
“好,先劃分六百鎊出來,做撫恤金備用。”瑪利亞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多少悲傷了,像石頭一樣堅硬,“休息兩小時,吃過晚飯後,我們開始統計……傷亡人數。”
“從基金會內部的傷亡開始統計。”
三人以沉默應下,阿德米索爾拎起溫熱偏燙的白開水上了樓。
“你們有聽說什麽能改變人思想的非凡物品嗎?”
瑪利亞若有所思地對肖恩和蓋文說道:“現在回想起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
“為什麽我當時不是第一時間念誦尊名召喚首領,而是想著先救人,先念兩遍,然後就撞上魔女?”
三人面面相覷,都流露出一種茫然的神色來。
樓上,布萊克醫生剛好慰問完了最後一位患者,口乾舌燥,匆忙下樓想要泡杯茶喝。阿德米索爾和他交接了病歷和藥物,上樓看護患者們。
他給離得較近並且清醒的人們倒了熱水,得到了一些疲憊的回應。
年紀較大的患者們較多,沒有家屬陪護的,阿德米索爾總是要心驚膽戰地觀察一下他們的胸口是否還有起伏,他也不忍心喚醒他們,便用浸透了涼白開的濕紙巾幫他們擦一擦嘴唇。
過程中他偶爾下樓取乾淨的一次性杯子,聽到布萊克醫生在和瑪利亞討論今晚就走還是明天再走,恢復了一點力氣的肖恩已經開始拆門外的招牌,換成雜貨店。
五點之前,患者們就要被清空,二樓的病床會被改成貨架。
布萊克醫生決定現在就走。他單身,沒有妻兒,可以走得了無牽掛,過幾周再回來。
“你的水。”
“謝謝。”
阿德米索爾把最後一杯熱水交給了患者家屬,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阿德米索爾見過她,是東區的一個小裁縫,時常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給人縫補衣物。
姑娘懷裡抱著一個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道裡面會是什麽。
她正和躺在床上的中老年男子小聲說著話,中老年男子面帶微笑,不停地跟女兒說著感謝醫生之類的字眼,但他說幾句就會開始咳嗽,看樣子也是呼吸系統受了損傷。
“醫生,我想帶我的父親回去了。”裁縫姑娘抱著紙袋站了起來,把中老年男子的上身扶起,阿德米索爾趕忙放下托盤,幫她一起扶著對方下了病床。
男子看上去很渴,把女兒遞來的水一飲而盡,被燙到了似的不住抽著冷氣。
他不停地道謝,弄得阿德米索爾很是不好意思,趕緊讓他坐著休息一會兒,並帶著裁縫姑娘去樓下跟布萊克醫生說離開的事情。
樓下,已經開始收拾行李的布萊克醫生看到了裁縫姑娘,聽她講完,很驚訝地說:“泰勒小姐,你不讓你的父親多休息一會兒嗎?現在就要走嗎?”
名叫泰勒的姑娘搖了搖頭,還沒說話,眼眶就先紅了起來。
“爸爸說他想回家吃飯,吃我煮的肉湯。”泰勒揉著眼睛說,“他說他剛買了好大一條火腿,很想趕緊吃一點,不然就再也吃不到了……”
布萊克醫生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得搖頭歎息了幾聲,囑咐道:
“回去之後,你讓他好好休息,多喝水,少運動。科勒先生說他剛賺了一筆小錢,足夠你們父女倆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之後……泰勒,你一定要堅強。”
泰勒又擦了擦眼淚,借了點溫水擦乾淨臉,擦掉淚痕,一直等到發紅的眼眶也恢復了正常,她才走上樓,把自己的父親扶下來。
那個叫科勒的先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阿德米索爾忽然有所明悟。
他想到最近發生的種種事件,想到凡人們如同草芥的生命,想到即便是非凡者也自身難保的這次危機,想到以各種不同的姿勢死去的人們……這一刻,他看著推門離開的泰勒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對命運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我們可以讓她來基金會工作嗎?”他趕緊問瑪利亞小姐,“聽說她的手藝很好,很會做衣服。”
沉默地翻看著成員名單,並且時不時用筆劃掉一些的瑪利亞抬起頭來,聲音又冷又輕:
“可以,我有這個想法。”
“還有黛西……如果她沒有得到足夠一個小姑娘活下去的補助的話,我就把她招來當文員。”
“我們需要補充人手,需要……很多人。”
她歎了一口氣,繼續翻看著名單,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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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徹底黑下來之後,克萊恩才和阿茲克告別。
經過了一通混亂的傾訴,克萊恩感覺自己的心裡一直以來就存在著的陰霾——他不得不為了隱藏自己而欺騙別人——消散了不少,好受多了。
雖然這種突如其來的傾訴欲其實並不一定是個好東西,克萊恩覺得自己明早起床之後想到現在的胡言亂語肯定會尷尬地把自己裹在被子裡。但他依然會選擇傾訴,因為他已經壓抑了太久,沉默了太久,那些鮮活的過去被逐漸掩埋在現在的危險和詭異的世界之下,離他越來越遠。
而阿茲克那邊就有點微妙了,阿茲克對克萊恩的真正的家很感興趣,對“會飛的機器”,“四個輪子的會跑鐵箱子”,“燒烤”以及各種各樣的東西感到新奇。
同時,他也認真地和克萊恩探討了“周明瑞”來到這裡的可能的原因——作為一個擁有第四紀記憶碎片的人,阿茲克否定了克萊恩的“說不定源堡就是藏在安提哥努斯筆記裡”的猜測,他認為是那幾句古代文字(中文)的咒文和源堡產生了聯系。
而克萊恩初生牛犢不怕虎亂搞出來的尊名剛好指向了源堡——這就是一件很值得深思的事情,如果說“灰霧之上的神秘主宰”具有指向性,那究竟是指向了克萊恩,還是那個“執掌好運的黃黑之王”呢?
這一構思的提出,讓阿茲克和克萊恩頓時都感到汗流浹背,匆匆終止了這個話題。
再加上“克萊恩”曾經接觸過佔卜家途徑天使,安提哥努斯的筆記,阿茲克十分懷疑這一切都是某位偉大存在的布局!
“克萊恩”死去,“周明瑞”降臨,“周明瑞”聯系到源堡,“周明瑞”成為現在的克萊恩……不過克萊恩現在是黑夜女神的眷者,不知道黑夜女神在這一過程中到底扮演著什麽角色……
阿茲克一想到這個,就不自覺有點心懷芥蒂。
不過他主觀上更覺得他們都是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克萊恩這個連主動害人的心思都沒有的年輕人不會是布局者之一。
“其實我不建議你向黑夜女神祈禱,保護你的哥哥和妹妹。”阿茲克在臨走前說道。
“神靈的眷顧就像一張彩票,祂們花了幾便士幾蘇勒給了你一張叫眷顧的彩票,而兌獎的時候卻要從你這裡拿走數百乃至數千鎊。我不知道黑夜女神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麽,但把自己的家人置於神的目光之下或許不是好辦法。”
“但這應該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我不知道黑夜女神對我的態度,如果由我親自去保護你的哥哥妹妹,或許會適得其反。”
克萊恩也忍不住歎氣:“我知道,阿茲克先生。”
“謝謝您,謝謝您願意聽我說這麽多。”
阿茲克戴上帽子,拿好手杖,最後一次叮囑道:“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貝克蘭德,就在走之前做好一切準備吧。好好使用‘蠕動的饑餓’。”
“我不想再失去一次我的學生了,克萊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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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老師,人類是什麽?
衰敗:蘆葦。
理查:我很強,我還有知識和實踐的能力,那我應該是一根健壯的草葉吧?
衰敗:依然是蘆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