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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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曼達山脈的晚風連綿不絕地卷著山巔的雪花拂過,往日還能聽到苦修士們念誦聖典,歌唱聖詩的聲音,但今晚,隨著風聲傳來的只有火炮聲。
文森特看著這安安穩穩在陌生人手裡睡著大覺的孩子,想要從上面找到些自己兩個故友的影子,但看來看去,感覺這孩子除了神經大條有些像她的母親之外,其他更多的外貌特征倒是看不出來了。
“她的母親是教會的非凡者,父親是鎮上的記錄員。”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坐在第一排。他們曾經說,這孩子受洗的時候,我就是教父……”
有些神經質的笑聲漸漸停止,屬於人類的記憶一點一點回籠,文森特弓起的背部緩緩站直了,但身上臉上展出的粗短狼毛並沒有消退。
文森特伸手,把圍巾蓋了回去,認真地看向愛德華。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同時,我也不會幫助你。”
愛德華眨了眨眼,笑容禮貌中帶著一絲困惑:“為什麽?你的使命已經可以結束了,伱也保護了你要保護的人,於情於理,你都可以回到後方休息了。”
“不為什麽。”
文森特看著愛德華:“因為你是惡魔,不跟惡魔做交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嘩啦。像是由玻璃碎去,文森特抬起了頭,猙獰的前爪在地面上劃出深刻的痕跡。
他並沒有變回人類,僅有的那一點點人類的意志也在快速被瘋狂的本能所吞噬,他依然是這半狼半人的恐怖模樣,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惡魔,他的一顆畸變的牙齒都和繈褓裡的孩子差不多大小。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惡魔!”
曾經是文森特的人類看著纏繞在自己前爪上的髒兮兮的紅色布條,被瘋狂滿溢的眼中再次浮現出些許掙扎和屬於人的情感。徹底變異的聲帶已經無法再說出人類的語言,於是他惡狠狠地朝著愛德華咆哮了兩聲,氣勢很足,風吹得愛德華的衣擺獵獵作響,帽子都差點飛走了。
但他嚇醒了熟睡的小嬰兒,這孩子氣惱地揮舞著小拳頭,睜眼看了看吵醒她美夢的罪魁禍首,然後很不懂氣氛地嗷嗷大哭起來。不知道是被魔狼的味道熏的,還是被魔狼的樣子嚇的。
魔狼掃了一眼那孩子,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走了,該走了。
最後,最後再堅持一下,回憶一些美好的事情吧。
名為文森特的人類的殘渣讓這怪物的眼角落下一滴淚水,轉瞬就被風吹乾。
沿途的雪花簌簌地落下,落了愛德華帽子上肩膀上都是一層薄薄的雪,祂敷衍地哄了哄還在嗷嗷大哭並且試圖抓祂頭髮的小姑娘,隨後用空閑著的手拍掉了衣服上的雪花和塵土。
“……真是,我還以為成神之後,我的口才反而減退了呢。”
愛德華笑著歎了口氣,沿著那雜亂的狼爪印往前走,文森特的目標是大主教和弗薩克聖者交戰的城鎮,而愛德華也有興趣過去看看,就當是見證一下這位出色的紅手套的結局。
嗯,肯定是結局了。
“能夠直接拒絕我的人不多,光是這一點,你的養父就值得誇獎了。”愛德華對小姑娘說,“你以後千萬不要向你的養父一樣,道德感太高又不夠強的人,以後會吃大虧的。”
剛剛哭完的小嬰兒滿臉淚痕地看著祂,伸手去抓愛德華衣領上的絨毛。
……
那歌唱般的嘶吼漸漸隨風而逝,也不再有靈體和靈性生物被召喚出來。
唯有熾白的火焰依然在廢墟中靜靜地燃燒,繁星遍布的夜空也緩慢地散去,露出布滿雲層的真實天空,紅月的光芒隱隱從雲層中灑落,整片大地仿佛被鮮血浸透那般殷紅。
巨人化的獵魔人不敢大意,他已經切身體會了這位敵對的聖者的力量與執念,那些愈合得越來越快的傷口昭示著阿諾德逐漸下滑的狀態。他猶如青黑色的石塊鑄就的堅實手臂死死地卡住了這頭巨狼的咽喉,硬生生地頂住了無數波瘋狂的夢境和厄運的轟炸,在神話生物之間的角力中略勝一籌。
兩個巨大的神話生物如同真正的雕塑般對峙了許久,這一幕如同神話的寫照,但沒有一個觀眾敢睜眼見證。
終於,巨狼胸膛中不再有心跳聲傳來,這生命力強悍得超乎想象的魔狼終究敗給了他。
又過了足足二十秒,阿諾德卡著自己即將進入“危險狀態”的極限解除了神話生物形態,他的身軀逐漸縮小,不可直視的種種神秘重新隱藏到了皮膚之下,巨大的豎眼也再次分開,成了人類正常的眼睛。他站起來,有些不適應地走了幾步,隨後看向倒在自己身邊的巨大屍體。
蒼老的魔狼倒在地上,它的軀體稍微縮水了一部分,似乎是要從神話生物變回人類,但卻因為這具身體早已完全失控而定格在了人與魔狼中的某個階段。
“呼……”
阿諾德終於放松下來,他半跪在地,用自己的血在魔狼的身上畫了一個黑夜教會的簡易聖徽。
“英勇的戰士,願您的靈升入繁星的天國。”
他乾脆盤腿坐下,調整起呼吸,並且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繁星鎮被完全摧毀,不可能建立起任何有用的防禦工事了,這麽大的動靜肯定也會引來黑夜教會總部的關注,這一處缺口被注意到之後,再想從這些小縫隙裡攻進來就難了。
得趁熱打鐵,趕緊向前繼續推進……
休息了幾分鍾後,阿諾德重新站了起來,旁邊死去的魔狼已經開始析出非凡特性,許多星光一樣的物質在它身側的某處聚集起來,逐步匯聚成一塊帶著安寧意味的事物。
阿諾德暫時沒去管自己的戰利品,他側著頭,等待雙耳的自動修複。
在和瘋狂的神話生物的戰鬥中,他捅破了自己的耳膜,最大程度地阻止了那些歌聲影響自己。
不知不覺中,他又聽到了風雪呼嘯的聲音,這聲音和弗薩克帝國北方的雪原有些相似,但又柔和得多——他出神地聽了一小會,忽然眉頭緊皺,猛地看向了西南方的山下。
只見一輛長長的蒸汽列車正在從下方的鐵軌上經過,車廂裡亮著微弱的暖黃色燈光,車頭的煙囪裡噴出黃白相間的霧氣,列車迅速駛向遠方,像一條沿著山路盤旋遠去的蛇。
阿諾德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了城外飛空艇迫降的空地。
被半神的戰鬥震得東倒西歪的獵人們正在重新整備隊形,只要飛空艇重新升起,他們就能立刻注意到下方正在逃走的蒸汽列車。
要動手嗎?
阿諾德遲疑地轉過頭,看向倒伏在地上的魔狼屍體。
在弗薩克帝國還沒有足夠的物產資源養活所有國民的時候,城市和遠方平原上部落之間的鬥爭非常常見,部落也歡迎戰鬥,因為更強的首領和士兵才能帶著更多的人活下去。與此同時,獲勝的部落也要慷慨地接納被他打敗的部落的人民,把他們當做自己的人民來看待。
殺死——全部殺死也是可以的,這在數百年前都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的部落和他的首領並不會長久,人們會聯合起來將他們打倒。
這是弗薩克人好戰又團結傳統的來源,在相對惡劣的環境裡,只有心胸寬廣的首領,才能讓部落不斷地擴大,才能讓所有人的力氣往一處使,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作為獻給值得尊敬的戰士的敬意,阿諾德對放走加裡安保護的人民是舉雙手讚成的,但現在他的手被按住了,一隻都舉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做了個摸佩劍的動作。
這些人如果活著回到了安全的地方,那必然會把弗薩克人在安曼達山脈的所作所為傳達出去。
雖然阿諾德並不知道他們對戰爭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他們其實根本不清楚處境有多危險,更不在乎戰爭帶來的一些輿論,但他本能地覺得不應該放這些人回去,不然就會給國家和教會帶來影響。
可他又真心地尊敬死去的異教聖者,戰士獨有的驕傲和軍事混在一起,他一時竟有些躊躇不前。
“……把飛空艇重新升起來!”
沉寂過後,阿諾德對著遠處的獵人小隊大聲下令。
他沒有聽到獵人們的回復,但他看到那些獵人在原地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聽到了命令,並且快速地列隊回到了飛空艇,很快,氣球開始充盈,飽經風霜的螺旋槳再次開始轉動。
喊出這句話後,阿諾德長長地歎了口氣,顯得異常疲憊。
他有些頹然地坐倒在地,寒冷的雪風吹過他的臉頰,他的臉頰和後背都因愧疚而發熱。
已經參與戰爭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也不可能有回頭路了,不是嗎?
只是一個戰士的尊嚴和驕傲讓他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死去的異教聖者,轉頭看去,那死去的魔狼深藍色的雙眼因窒息的瞪大,仿佛也在凶狠地盯著自己。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耳邊除了風聲,就只有火焰灼燒木柴的劈啪響聲。
阿諾德想著,想著,毫無防備地被一聲劃破夜空的狼嚎嚇了一跳。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站了起來,只見廢墟之外遠遠地奔來一頭像狼一樣四肢著地,卻有著人的臉和後腿的古怪生物——失控的非凡者,不過不是高序列!阿諾德當即做好了戰鬥的準備,雖然現在的他快要到極限,又丟失了武器,但在獵人小隊的幫助下乾掉一個失控的非凡者還是不在話下。
見那怪物仿佛沒有理智一般直接地衝過來,他立刻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可就在他準備動手的那一刻,怪物卻忽然在他面前轉了個彎,衝向躺在那裡的魔狼屍體!
阿諾德一怔。
怪物衝向那塊析出的非凡特性,一口將寶石一樣的非凡特性吞下,它的身體頓時開始進一步扭曲畸變,兩條人類的後腿上生長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短毛,腰間的血肉觸須也活動了起來。
接著,怪物猛地轉頭,橫衝直撞地奔了過來。
阿諾德本來可以躲開,但他突然不想躲開了,只是在原地做了一個防禦的動作。
砰!
剛剛晉升的魔狼撞不開守護者的防禦,但是把阿諾德整個人像一個皮球一樣撞飛了出去,連續砸穿了兩棟小樓的牆壁才停下。
“咳咳……多謝了。”
阿諾德從廢墟中扶著牆爬起,拍開身上落下的磚石和牆皮碎塊。他看向遠方那條鐵軌的路線,驚覺那頭怪狼也在看著那個方向。
他的表情重新變得輕松,嘴角微微上揚,對著遠處的飛空艇大聲喊道:
“先撤退到鎮外!”
說完,他輕巧地往外面一跳,那魔狼下一刻就撞了上來,把整棟樓全部撞塌。它似乎還沒有掌握自己剛剛擁有的能力,只是憑借某種本能和執念在對敵人發動攻擊。
阿諾德飛快地跑出了繁星鎮,當他和獵人小隊撤退到鎮外的荒地時,那頭魔狼也停止了追逐,執著地拖著巨大的身體在廢墟城鎮中來回踱步,發出威懾性的嘶吼。
它守衛在這裡,任何人有靠近的動作,都會第一時間遭受攻擊。
城外,阿諾德和獵人小隊們匯合到一起,獵人們見領頭的半神沒有進一步進攻的打算,便紛紛開始扎帳篷生火,準備等半神什麽時候準備好了再說。
“我要對魯恩這個國家改觀了。”
阿諾德看著那頭徘徊在廢墟中的狼,低聲開口:
“戰爭是不是正義的,又有什麽關系?”
“戰爭的正當性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唯心的說法……唯有戰鬥才是真實的!”
在神話中,人們往往會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殺死異族甚至同類,把他們的生命獻祭給神。到了現在,獻祭越來越文明,有時候連血肉祭品都不需要,但戰爭卻越來越殘酷,生命流向了另一個方向。
“戰爭就是神享用祭祀的時候啊。”
“我們身為人類,誰都逃不出這個圈——既然如此,只要戰鬥,戰鬥到最後一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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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在山間的鐵軌上飛馳著。
車廂裡擠滿了人和他們的少許行李,連一寸的空隙都勻不出來。有的人站著,有的人坐著,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保持著安靜,在心中不斷念誦著神的尊名,祈求庇護。
一對中年的夫婦在車廂的座位上依偎在一起,鬢發斑白的老先生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他緊緊地抓著同樣鬢發微白的妻子的手,抿著嘴,一言不發。
他們是一對富裕的夫婦,無子,名下擁有累積超過二十萬鎊的產業,足夠他們在遠離城市的山中享受清閑安靜的生活。如今這輛車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比他們更加富有高貴的更是比比皆是。
現在,他們都平等地坐在這裡,或站在這裡,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列車前進著。
時不時的震動和搖晃都會讓精神已經緊繃到了極限的人們發出尖叫,他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很快就看到了山上爆發出的火光與爆炸,教會的非凡者們時不時就要來散布一些安寧美好的夢境,讓人們能夠盡可能地穩定地待在車輛上。
外面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靠窗的乘客迫不及待地向外看去,旋即發出小小的驚呼:
“我們離開安曼達山脈了!”
除了孩子,沒人能在這樣的環境裡睡著。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爭先恐後地把脖子伸長,去看看窗外的景色。
只見周圍不再是終年白雪,人跡稀少的山脈,而是出現了零星的房屋的大片農田和獵場,家畜在寬廣的農場上走動,偶爾還能看見遠處的坐落著巨大的宅邸、城堡,騎著馬的人們來回奔跑。
“我們活下來了!我們逃出來了!”
“讚美神,讚美神靈!”
“真的是東切斯特郡,看,那裡是我名下的農場……”
……
討論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懸了一晚上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那對中年夫婦也跟著抬起了頭,老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拍了拍妻子的手。
他剛想說點什麽,忽然看見妻子的懷裡抱著一個有些陌生的繈褓,裡面有一個睜著眼睛的小嬰兒跟他大眼瞪小眼。他古怪地皺了下眉,漸漸地想起了關於這個繈褓的一切:
他們沒有孩子,已經在遺囑上寫下,在死後將所有的遺產都捐贈給教會的慈善事業。但是妻子一直有收養一個孩子的想法,就在這周,他們通過月亮教堂,收養了一個失去父母的新生兒。
老先生想起了這個小嬰兒的名字,想起了更多關於收養這個孩子時的細節,越看越覺得那雙和自己一樣的淺綠色眼睛討人喜歡,便微笑著說:
“我們在東切斯特郡也有些產業……到時候先安頓下來,給小凡妮莎一個新家。”
“她的小房間裡要有可愛的玩具和小雛菊。”夫人笑著回應,逗弄著懷裡的孩子。
很快,列車在斯托恩抵達了城市列車站,車上翹首以盼的人們按捺著喜悅的心情,在幾個紅手套們的安排下有序地下了車。
僥幸逃出生天的人們站在斯托恩的車站裡,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感受著明媚的陽光,如獲新生,有幾個稍微敏感些的甚至當場流下淚來。
當他們全部下車後,空無一人的列車再次啟動,駛向遠方。
“讚美女神!”
幾位女士哭著說道:“我們逃出來了,讚美女神!”
人們紛紛附和起這句話,他們互相安慰著走出車站,並發自內心地讚美神靈,感謝神靈的眷顧和祝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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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更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