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死國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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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茲克·艾格斯依靠在礁石上，捂住了頭。

  他發出痛苦沉重的呼吸聲，但臉部的線條卻不再那麽緊繃，嘴角微微翹起道：
  “之前的沉眠讓我回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我看見了坐在頭骨王座上的自己，看見了倒斃在王座前方的非凡者和普通人們，他們沒有做錯什麽，就那樣突然死去，接著一個又一個爬起，變成了蒼白的不死生物，向我效忠的不死生物。”

  “而我就那樣冷酷地注視著，沒有一點情緒的波動，任由這樣的災難蔓延向鄉村，蔓延向城市。

  “這讓我覺得不像自己，可是，我又很清楚，這或許才是真正的自己。”

  第四紀拜朗帝國那位“死亡執政官”嗎……克萊恩嘴巴翕動，又緊緊抿住。

  阿茲克抬手揉了揉額角，語氣平靜沒有起伏地繼續說道：

  “我感覺自己正在往這個方向回歸。”

  “但是……”

  他的眼中湧現出濃濃的不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茫然：“我好像也被祂拒絕了……”

  克萊恩想起了阿茲克先生提過的那個喜歡向他討要糖果的女兒，斟酌了一下，開口說道：“我認為，您並不是內心分裂，而是在和瘋狂的精神做鬥爭。

  “失去過往記憶後，一次次開啟新人生的您，是善良的，熱情的，擁有充沛情感的，越靠近當前的人生應該越能體現這點。”

  “這可能才是真正的您，本質的您，而‘死亡執政官’時期的您有受到非凡特性內蘊藏的失控傾向的影響，有受到那位死神從高位傳遞下來的影響，我聽說，祂在‘四皇之戰’後已經瘋了。”

  克萊恩這些話語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依據，因為他知道的阿茲克人生只有那麽幾段——拉姆德男爵、給女兒做秋千的父親、孝順的孩子和溫和友善的歷史教師。

  他的目的是提供一個猜測，一種可能，幫助阿茲克先生對抗隨著記憶回來的“死亡執政官性格”，讓他正視過去一段段人生裡的自己，以此和自身達成某種和解，變得不那麽冷酷。

  阿茲克·艾格斯經歷過的每一段人生似乎都十分美好。

  唯一不美好的，是記憶中逐漸恢復的他自己。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不對過去的自己產生排斥都有些困難！
  而說著說著，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不等阿茲克消化完剛才的話語，連忙又問道：

  “阿茲克先生，您知道錨嗎？諸神和天使們固定自身，不被非凡特性失控傾向和瘋狂本質拖著墮落的錨？”

  “知道。”阿茲克收回視線，點了下頭。

  克萊恩並不是太確認，卻用相當篤定的口吻道：“或許，您一次次失去記憶開啟的新人生，是您對抗瘋狂和失控的錨！”

  不要丟棄它們，不要忘記它們，這就是你自己！說完之後，克萊恩在心裡又默默補了一句。

  “錨……”阿茲克重複起這個單詞，神情似思索似迷惑。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歎了口氣道：
  “這也許是一個解釋，至少讓我心靈層面的分裂與衝突不再那麽激烈。”

  “這困擾了我一千多年，困擾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我今天終於得到了一個答案。”

  ……

  西拜朗的一座大型殖民城市中。

  愛德華目光炯炯地直視前方，直視遠處那一片漆黑的天空，手中的自製奶茶涼了都沒有喝一口。

  祂眨了下眼，視野中頓時鋪開無數鋪天蓋地的無形細線，它們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紅色，絕大部分是透明的，象征著沒有任何不正常神秘學聯系的普通人。

  但就在這一刻，所有的無形之線上都洶湧地燃燒起了蒼白的火焰！

  整個南大陸上，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無論是信仰七神的還是信仰死神和欲望母樹的，這一刻都被一位強大存在的神秘學聯系所影響，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原來是現在……原來就是現在！”

  愛德華幾乎是有些激動地把自製奶茶重重地放回了桌上，十指緊緊地絞在一起。

  “這就是希雅·艾格斯命運中那個‘改變世界’的時刻……就是現在！”

  “只要選擇了‘把人造死神的情報告知’，希雅·艾格斯就必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引導至今就是為了現在這一刻！”

  ——就是為了現在這一瞬，和希雅·艾格斯相識，合作至今，一步步地把祂引向這改變世界的瞬間。為這力挽狂瀾的瘋狂和勇氣駐足，驚歎，讚美，祝福，而後注視著閃耀的靈魂走向終結。

  祂笑著抱怨了一句：
  “理查那小子真是不爭氣……如果希雅·艾格斯是我們的學生，我現在已經可以去毀滅世界了！”

  隨後又自我調侃道：

  “無所謂，戰爭也快了……”

  “希雅·艾格斯有成為我們學生的可能，卻不能接受我們想要傳達的思想觀念，可惜，不過可以理解，我也是一個尊重他人想法和命運的人。”

  桌面上擺放的許願神燈燈芯自燃，金色的人影從容器中浮現，抱起胳膊。

  “真是難以理解你這樣想一出是一出的家夥，你對弱小生命自取滅亡的熱衷就和伱本人的性格一樣古怪。從長遠看來，你何嘗不是以你的權柄給這片大陸的人判了個死緩，延長他們的痛苦，但那些小蟲子卻會感激你賜給了他們新的希望和未來……開玩笑的，我可不想被衰亡之神臨終關懷！之前你剛跟那小公主做過交易，萬一死神不認帳怎麽辦？”

  愛德華笑了笑：“祂不可能不認帳，因為我把‘死神以希雅·艾格斯的身份複生’這個可能性拉滿了，身上有我的祝福和我資助的命運，死神怎麽可能不認帳，我是那麽好說話的神嗎？”

  神秘複現，弑神的長槍，和依據“由世界樹的樹枝製成”這一神秘而附加的祝福，是衰敗君王給予膽大妄為的“蒼白女皇”真正的幫助。

  “祝福祂。”愛德華說，“祂會得償所願。”

  “呵。”

  燈神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小公主確實有點膽色，憑祂自己未必不能成為死神，可惜。”

  “祂自稱是拜朗的皇帝，你應該叫祂女皇。”

  “我拒絕，死神途徑的皇帝象征對死靈的絕對統禦，不一定要有具體國家。我也不會承認我自己以外任何一個皇帝。”燈神聳肩，“好吧，除了魯恩的喬治三世，畢竟我怎麽會不承認未來的我呢？”

  愛德華道：

  “照目前看來，喬治三世的皇帝身份可能不保了，說不定都不會完成成神儀式。”

  燈神嗤笑一聲：
  “我要儀式做什麽？成為了喬治三世之後，我就是真正的唯一的黑皇帝，就算七神發現了我，祂們敢動手嗎？祂們能聯合嗎？祂們敢和我賭誰更需要人民和錨嗎？”

  兩位外神一齊大笑起來。

  混沌之子尖刻地嘲諷道：

  “說到底，一群已經被非凡特性改造徹底的生命，居然不願意走向星空，走入我們，而是執著地披著一層人皮，模擬著莫須有的人性，做著和我們相仿的事情，這才是最可笑的本末倒置啊！”

  “可別這麽說。”

  愛德華回答：“就當祂們是瘋狂喜愛人類這一種族的異類吧，我們之中這樣瘋狂喜愛某一種事物的異類也不少對不對？所以祂們最後因為這些瘋狂的愛好死了也不奇怪，順從祝福，尊重祂神命運。”

  511
  嘩啦，嘩啦。

  一片極靜的空。

  嘩啦，嘩啦。

  似乎有水從地面上滲透出來，逐漸往上漫。

  希雅·艾格斯躺在黑沉沉的冥界之中，靈魂被肉體禁錮，冰冷的水已經漫到了耳廓。

  最後那一柄古怪的長槍竟然在冥界殺死了祂，又釘住了祂的理智，讓祂沒有變成一個有著部分死神精神烙印、人造死神混沌的野性、還混合著名為“希雅·帕倫克·艾格斯”的意識的瘋狂怪物。

  在冰冷的死亡的世界裡，祂感到異常溫暖、放松，周圍的黑暗和寂靜都是那麽熟悉。

  希雅·艾格斯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還是序列4的“不死者”的時候，每一次新生前的等待，都是如此靜謐，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期待下一次醒來後會迎來什麽樣的人生。

  不同的是，這一次，祂不會再醒來。

  祂閉上眼睛。

  ——自從死亡開始，祂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但此刻卻感到又有一雙眼睛閉上，緩慢下沉。

  祂看到自己至今以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第一次，是祂七歲時，無法控制的“不死者”力量讓她在睡夢中安靜地死去，醒來後，她成了一家農戶的養女，在田間度過了十二年的生命，後被尋回。

  後來，她才知道皇室早就發現了她，只是一言不發地在暗處看著她在泥地裡光著腳撒歡，和被別人打鬧，摘花，割野菜，做著種種公主不應該做的行為，借此消化魔藥罷了。

  第二次死亡，她成了一位商人的女兒，過著相當不錯的生活，也有了心儀的未婚夫。可是十多年後，養父因病而前往死神的身邊，失去了依靠的她險些被兄弟隨便嫁出去。她躲到未婚夫的身邊，卻偶然聽到未婚夫謀劃著將她送回去以換取金錢。她在夜晚倉皇出逃，在被背叛的痛苦中殺死了前來抓捕她的未婚夫、雇傭兵和她的兄弟，拖著滿身的鮮血走向了等待已久的皇室親衛。

  在那以後她就不怎麽願意死亡了，並非每一次的人生都是幸福多於痛苦。

  但魔藥需要消化，力量需要控制，她還是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她做過教師，做過平民，跟著馱獸走過幾十裡路去高地王國行商，見過那邊清心寡欲又有著極高道德要求的被縛之神子民，也在機緣巧合下當過強盜，搶劫這些不愛說話但很擅長詛咒的非凡者。

  她同時以鄰國皇女和匪徒的身份見過比她年長許多的高地王女蕾妮特·緹尼科爾，年幼的她每一次想起這些記憶，都有種惡作劇成功似的竊喜。

  她曾和許多人墜入愛河，看著對方壽終正寢，也曾屢次被朋友和愛人背叛，落入絕境。

  甚至在最近的一百多年中，成為了天使的祂偶爾也需要用死亡來逃避危機，因此多次做過奴隸，每一段人生都短得可憐，年紀輕輕便被折磨致死。

  一次一次地感受愛和友情，一次一次地目睹這一次人生中新認識的朋友、家人和愛人死去或跪拜在自己腳下，她逐漸長大，終於學會了如何以過客的身份，平靜且理性地參與周圍的一切。

  她是死神的血脈，不死的神裔，死者世界的皇族，只能以這種方式參與活人的世界。

  希雅·艾格斯的視野仿佛拔高了，祂以一種抽離的視角看著自己幾百年的人生。

  嘩啦，嘩啦。

  祂聽不見水聲了，水似乎已經把祂吞沒，沒過了鼻尖，不斷上漲。

  肉體倒地死去，希雅·艾格斯的靈魂站了起來，趟著齊膝的河水往前走。

  祂沿著河水逆流而上，回顧自己的一生，走向自己的來處，走向在深處不斷呼喚祂的聲音。

  河邊徘徊著無數個希雅·帕倫克，離祂近的大部分腳上掛著腳鐐，神情麻木呆滯，遍身傷痕。

  被沾了水的鞭子抽打的痛楚、被燒紅的烙鐵印上合法奴隸標志時的絕望湧上心頭，數十年的淒慘人生被蒼白女皇輕輕揭過，祂越過了她們。

  有的身穿平民、商人的服裝，插著象征階級的不同顏色的羽毛首飾。

  戀愛的酸澀與幸福，目睹重要之人死去的悲傷和釋然，被欺騙的怒火，被喜愛的歡樂，蒼白女皇早已見證了太多的人性，也越過了她們。

  祂走了許久，來到自己的盡頭，看到了那個赤著腳，身上的長裙沾著不少泥點的農家女。

  這是祂的第一段人生。

  祂的面前是深不見底的河流，河流中，祂的倒影模糊不清，呼喚著祂下去。

  前方還有一個人生等著祂，祂突然有了更深的來處。

  希雅·艾格斯看著希雅·帕倫克，然後越過她，往前邁了一步。

  噗通。

  祂一腳踏空，沉入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裡。

  水中，一雙燃燒著蒼白火焰的眼睛立刻望了過來，一張一半隱藏在黑暗中、一半是阿茲克·艾格斯的面龐望了過來，一根染著淡黃油汙的白色羽毛飄落，將阿茲克·艾格斯的那半張臉切割出去。

  接著，又一根羽毛落下，落在希雅·艾格斯的眉心。

  希雅·艾格斯的身體頓時熊熊燃燒，同時，那面目全黑的身影扭曲起來，漸漸變得明晰，五官出現了輪廓，成為了一個神情冰冷，威嚴肅穆的“希雅·艾格斯”，一雙淺棕色的眼瞳被蒼白的火焰燒成了白色，漆黑的長發披散開來，漂浮在同樣漆黑的水中，眼角，頸側，隱藏著細小的羽毛與鱗片。

  如蛇一般冰冷，如神一般永恆。

  在此處等待祂的是祂的來處，艾格斯家族血脈真正的源頭，偉大的先祖，真正的死神！

  “希雅·艾格斯”居高臨下地看著“蒼白女皇”，看著祂燃燒著火焰，漸漸地沉入水底。

  真正的希雅·艾格斯忽然想要哭泣，亦或是已經落下了淚，只是和黑色的河水融為一體。

  “我是希雅·帕倫克·艾格斯！”

  深黑的河水將祂吞沒，黑暗中傳來祂的聲音：“我是拜朗最後的皇帝——”

  “希雅·艾格斯”始終保持著沉默，當“蒼白女皇”的身影和聲音都完全消失在河水中後，祂的身體詭異地開始上浮。祂的體內，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覺醒，突然間便要撕碎這具人類外形的軀殼，撕碎這個肉身，從體內生長出來，逃脫出來。

  “希雅·艾格斯”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一片片潔白又沾染黃色油汙的羽毛從她的體內鑽出，攪動漆黑的河水，掀起滔天的波瀾，擾亂生與死的界限，而後從死亡的桎梏中脫困而出，衝天而起！

  冥河卷起波濤，群山化作灰燼。

  世界在這一刻發生改變，“蒼白女皇”希雅·帕倫克·艾格斯成功吞食人造死神，容納了唯一性和那份序列一特性，祂被殺死在冥界，也在冥界重獲新生，以死者的身份統禦死者的世界！

  亡靈歡呼雀躍，活人緘默無聲。

  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世間萬象亦不以死為終。

  千年的沉寂之後，被抹去了歷史、否定了存在的古老神靈，以“拜朗最初和最後的皇帝”的身份蘇醒。死之國度的神從死亡中蘇醒，從幽冥中歸來！

  ……

  明明是在水中，希雅·艾格斯卻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片火海。

  蒼白的火海中，一切化作灰燼，希雅·艾格斯慢慢前進，火焰慢慢低落，火海的勢頭漸漸平息。

  恍惚中，祂又看到了金碧輝煌的拜朗皇宮，小小的希雅公主穿著白裙，戴著金飾，長長的黑發編著絲帶在背後梳成一根麻花辮，不端莊也不高貴地坐在花園的秋千上，嚷著讓母后來推她。

  畫面變化，一個面目肅穆冷硬仿佛雕像的男子正襟危坐在書房的座椅上，祂身邊的小椅子上同樣端坐著一個努力模仿祂的樣子坐著的小女孩，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讓人忍俊不禁。

  火海中的女皇久久地看著這些畫面，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祂的前方依稀出現皇宮的禦前走道，有披甲的侍衛嚴陣以待，有官員祭司和侍女來回走動，有父皇，母后，和自己的兄弟姐妹。

  她向那裡走去，與那宮殿一起消失，化作夢幻泡影。

  TBC
  ——————

  《死國的皇帝》，標題依然是作者特色雙關。

  “蒼白女皇”希雅·帕倫克·艾格斯，回歸神靈與先祖的身邊，永眠在無光的幽冥水底。

  *這幾天不顯示評論，但是會恢復的，我也看得見，應該過了今天就好了。

  大家不要因為不顯示所以不評論哦，不然作者會難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