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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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位新晉的皇帝很感興趣。
除了地球上的分身即時分享來的趣事,祂本身也有能夠讓我刮目相看的特質。比如祂看似瘋狂,實際上非常冷靜;看似膽大狂妄,實際上心思縝密,也並沒有膽大到願意賭上自己的一切謀求生路;看似清醒,實際上又從未停止自欺欺人和逃避責任。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有趣到我光是閱讀分身的記錄就能打起精神來的靈魂。
為了招待祂,我從記錄中提取了“桌子”,“椅子”,“器皿”,“用植物葉子煮成的水”的概念,周圍的植物就由我的肢體和花海來充當。在這片荒蕪寂靜的虛空中開辟了一個小小的庭院,希望祂能夠在這種熟悉的環境下放松下來,認真和我對話。
祂坐在我對面,很快就恢復了神智,四分五裂的身體上遍布紅月的汙染帶來的傷口。祂看著我,我在記錄裡閱讀到的類似的眼神代表著“猜忌”、“警惕”和“敵意”,單從分身的視角和親自見到總歸有很大區別,我開始期待接下來的交談了。
——祂的目光有些遊離。應該是因為不知道該看我的哪隻眼睛。於是我把其他的暫時閉上了。
“你為什麽要幫我?”祂說,“你想做什麽?”
啊,幫助?把祂從墮落母神的手裡拿過來就算幫助?祂還沒意識到自己早在地球就被汙染了,而現在祂身上的汙染正在和我產生共鳴?我的汙染和靈性悄無聲息地讓祂恢復了一些理智,祂正看著我,目光更加不可捉摸,我覺得祂大概是在心裡嘲諷我。
我用十分之一秒再次翻閱了思維器官中的記錄,檢索“羅塞爾的母語”,“中文的釋義和拚音”,“從福生玄黃天尊那裡搶來的知識”等關鍵詞,這種仿佛是在監考老師的眼皮底下看小抄的微妙感覺讓我有些隱隱地心虛,我用模擬出來的聲帶說:
“因為我很想跟你說說話,羅塞爾。”
這句話是字正腔圓的中文,羅塞爾的眼睛倏然瞪大,瘋狂從那藍色的器官的表面褪去,祂眯著眼,用審視的目光看了我許久,緩慢地開口:“外神善於欺騙和蠱惑,我已經深有體會,我要怎麽相信你?”
被蠱惑和欺騙代表你有價值。雖然警惕程度只是從100降低到了90,但是看到祂終於表現出想要交流的欲望,我覺得自己專門準備的氣氛和為了能夠順利被人類認知而剛剛捏出來的外貌派上了用場。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愉快地回答,用中文,“我只是想問你——黃先生,以為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於是乾脆把整個世界當做戰略遊戲、拋棄了舊日紀元人類應有的道德大肆發動戰爭和侵略,結果發現這個地方就是地球——你的心情是什麽樣的?”
祂生氣了。完全符合分身對祂的印象。
我記得人類,或者說地球的真神第一次來別人的領土做客不會掀翻桌椅,丟棄食物,那麽祂也不應該把我的眼睛一次性扯出來十幾個。祂消化了我的靈性,安靜下來,我用於構築桌椅的幾根觸須被祂無情地踩在腳下,有一種頭髮被壓住的不舒服感。
“羅塞爾,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感覺如何?你已經是神話生物,那麽踐踏曾經的同類會讓你感到快樂或罪惡感嗎?還是說你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們對你來說只是蟲子和灰塵一樣的東西,除了作為錨之外沒有別的價值?你在將罪孽推給我的時候,有想過你天真的、可愛的女兒知道真相後的反應嗎?”
由純粹的知識和信息構成的洪流山呼海嘯般撲過來,紅色的裂口們成為了其中醒目的珊瑚。
我認真的發問沒有得到理性的回答,於是我用我的枝葉抓住祂的肩膀,把根系和枝條嵌入祂的軀體,將祂按回座椅上,只有序列一的知識洪流在星空的靈性世界中只是玩具般的東西,囈語和注視都能輕易將其汙染。倘若祂真的和我大打出手,那麽回去的時候或許會帶上所有外神給地球的親切伴手禮。這一番隻發生了數秒的小小的鬥爭讓我的花園損失了幾朵花,沒關系,我可以用我的手補上。
“你大可不必特地來侮辱我!外神!”祂提高了聲音,“我絕不可能幫助你!殺了我!”
雖然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但祂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憤怒的火焰在祂心中燃燒,求生的意志和突然猛烈起來的對家園的保護欲讓祂前所未有地敏感。做了就是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我有些遺憾,不過這也符合分身對祂的定義。
“我本來想讓你死,但現在我覺得你很有意思。你的儀式已經完成,再拖下去會引起懷疑,我該把你送回去了。當然,你會忘記星空中發生的一切。”
平心而論,我沒有這些東西。履行職責不需要私人感情,人性會讓我偏頗,非相鄰途徑的權柄會破壞我的純淨。我的誕生的那個星球早已因我登上神座而陷入永久地衰亡,雖然帶在身邊,但很快就被我忘了。到底是在我的手中,還是已經在我對它失去興趣之後順手毀滅?想不起來,也不重要。
我繼續和祂討論。
我試圖讓祂明白,其實,無論是衰亡還是凋零,都是物質必然經歷的一環,簡稱葉落歸根。沒有死就不會有新生。只不過大多數生命抗拒死亡,而我既是這宿命循環的具象化,是萬象發展規則的引導者,引導事物按照規律迎來必然的衰落和死亡。
“所以,如果地球毀滅了,我會帶著最大的一塊碎片走,希望上面的人不會太多。”
羅塞爾,我的朋友。引導災難,誘發戰爭,隨後注視由你我親手造就的悲劇,這是多麽完美的消遣!悲哀,痛苦,滿溢而出的絕望和對未來的惶恐,興許是身為教導者的天性使然,我會讚賞人類奮不顧身的勇氣,讚賞他們為了哪怕遙不可及的希望奮力前進的模樣。當然,人類本就是美德和醜惡並存的生物,雖然不完全,有諸多缺陷,但不可一味地否定。
……你懂我意思嗎?我是說,你們是充滿可能性的種族,我格外期待你們整個族群陷入絕望的樣子。
羅塞爾再度憤怒了,祂在椅子上劇烈地掙扎了幾下。為什麽?是因為我沒有用人類的姿態和祂對話麽?不過我擅長詛咒,也擅長應對脾氣暴烈的人,就像醫院裡給病人打鎮靜劑的醫生,我將使人冷酷的靈性塞了進去,於是祂就違背本心地安靜了下來。
“……你知道我的儀式,你會說中文。”祂緊緊地盯著我,“你是誰?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們可是老朋友了啊,羅塞爾。”我這樣回答祂,“我是你的部下,你將你做的事情推了一大半到我身上。除此之外,你還對我嚴防死守,不讓我成為序列一,不讓我有機會進一步完成儀式,不幫助我扮演,你是在防備你的麾下出現另一位「君王」嗎?”
“你做的很成功,但是太可惜了。”我說,“我登上王位的時候,你的先祖還在樹上摘果子。”
從我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祂的表情就已經變得精彩了起來,幾乎可以用“山崩地裂”來形容了。
“愛德華?”羅塞爾臉色驟變,但祂控制住了自己,“但你不可能憑空知道舊日紀元和文明的存在。曾經確實有這麽一位舊日遺民,然後你侵佔了他?”
聽上去很像某種舊日文明的產物,那種叫做“恐怖片”的東西,蟄伏於黑暗中的怪物吞掉落單的同伴,然後披著同伴的皮重新回到隊伍中伺機而動。我感到愉快:“祂是我的一部分,但我不是祂。”
“你要指責我嗎?我覺得你應該感謝我,畢竟那短暫的生命因我才獲得了延續。”
如何高效地製造更大的災難,如何在長遠的時間裡讓更多知性體死去,如何剝奪星球范圍內的活力,是我最感興趣也僅有的研究課題。為此,我會不間斷地做各種新奇的嘗試。比如當個觀察者,當那些生命的神靈,把自己的分靈派遣到其中引導。
然而即便是無數次看著壯麗的文明消亡,宏偉的帝國轟然崩塌,洪水將一切夷為平地,冰雪或熔岩將萬物存在的痕跡覆蓋,我依舊,我永遠,不會厭倦,永遠為此喜悅,因為這便是我賜予的真理。——你覺得我會出於愛好殺死生命,殺死如螞蟻一般渺小的生命,殺死渴望著未來和明天的平凡生命……?不,那沒有意義,我並非是為了取樂才這樣做,萬事萬象衰亡不可避免,生命才是生死之間短暫的夢境幻象。
“你很有趣,羅塞爾,我真的很喜歡你。”時間有限,我不打算再等祂說什麽,反正祂很快就會忘記這一切,而我只需要等待,“我會繼續幫助你,你有能力為這片大地帶來災難,我期待著那一天。但是,當整片大陸在你的戰火下迎來衰亡的時候,相比之下生機勃勃的你和你的國度該有多麽礙眼啊。”
“所以,到那時候,我會高興地殺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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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塞爾的星空旅行很成功,祂按照自己和下屬們擬訂出來的安全路線前進,順利突破大氣層,也順利返航,得到了一些想要的知識。醒來時祂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精神裡那些引導失控的殘渣更加活躍起來,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將它們的影響排除。
……並且,祂也得到了意外的消息。
這裡就是追尋數十年的故鄉,這裡就是地球。海底遺跡、紀年法、時間和星球的自轉速度,一切疑點都在這一刻聯系在一起,祂從未離開這裡,只是醒在了另一個時代——遙遠的,數千年以後的非凡時代。
三位忠誠的騎士正檢查著祂身上是否有殘留的不良影響,他們都為陛下的歸來而喜悅。
一片熱鬧的氣氛中祂竟察覺到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惡魔正站在背後發笑。羅塞爾猛然回頭,只看到幾片拚接的彩繪玻璃上,自己重疊破碎的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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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凋零的主宰,衰敗的君王。”
“也是所有生靈的最終旅途。”
*這一章本來想放在番外,但仔細一想正文也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