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語驚四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白雲裳此時講解的正是《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由於翻譯自梵文,一些詞語甚至是直接音譯的,所以晦澀難懂,即便是飽學之士有時也難理解,就更別說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平民百姓了,所以開壇講經便成了和尚們的日常,他們借著講經向弟子和信眾宣傳經書的宗旨要義,同時加入自己的理解和主張。
正所謂一千個人的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和尚對同一本經書的理解也會有所不同,所以便衍生出各種版本的解釋,通常只要能講得通,能讓信眾接受,那你就是大師了,倘若大師再進一步,按照自己的思想編一部經書出來,那就能從大師晉級為人人敬仰的大德高僧。
白雲裳號稱佛門百年一遇的奇才,悟性自是極高的,對各種經書爛熟於胸,也理解透徹了,近年來四處雲遊講經傳教,積累了大批信眾,逐嶄露頭角,已然頗具名氣,當然,就目前而言,只能算是大師級別吧,距離著書立言的大德高僧還有一段距離。
白雲裳容貌傾絕,寶相莊嚴,氣質出塵,吐字清晰,那聲音似乎有著一種魔力,即便是晦澀難懂的經書,在她講解之下似乎也變得十分吸引,在場所有人都在凝神靜聽,就連高不凡這個“無心”之人竟也聽進去了,不禁暗暗替白妞兒點了個讚。
演講是一門技巧,更是一門藝術,白雲裳顯然已得其中三昧,既有技巧,又有內涵,那是真正把佛經吃透理解了,而那些虛有其表的演講者,通常只有技巧,沒有內涵,即便講得再天花亂墜,也難引起聽眾的共鳴,充其量只能忽悠些個敷淺之人。
“空色不異,色即是空。空也無,無也無。入於清靜,清靜也無,得真清靜,空色一如也!”
白雲裳正說到這裡,忽然一陣秋風刮進院子,將其身後的那棵姿態婆娑的菩提樹吹得沙沙亂響,黃葉紛紛落下,飄在白衣如雪的她身上,情境美不勝收,在場的聽眾都禁不住抬眼而望。
李孝恭的眼中不由露出仰慕之色,同時也暗暗巡展,此女絕色傾城,可惜卻是佛門弟子,只能終生相伴青燈古佛了。
白雲裳並沒有拂去身上的落葉,仿佛視之如無物,含笑問道:“諸位施主抬頭何所見?”
一名穿著青色長袍,頭戴紗冠的中年官紳搶先答道:“本官看見菩提樹動了。”
白雲裳微笑追問道:“當真是菩提樹動了嗎?”
中年士紳頓時陷入了沉思當中,一時間竟猶豫不敢作答,顯然是擔心答得不夠“玄妙”而暴露自己的淺陋無知。
這時,一名三十歲許的儒雅男子搖頭道:“非是菩提樹動了,實乃風動。”
中年士紳立即反駁道:“非也非也,風來去無形,非人目力可及,我等只見菩提樹動了,哪裡看得見風在動?”
儒雅男子淡定地反駁道:“風雖然看不著,但卻摸得到,若不是風吹過,菩提樹如何能動?所以本質上還是風動。”
一時間,在場的人都議論紛紛,有人說是菩提樹動了,也有人支持是風動了,分成兩派唇槍舌劍,爭論不休。
高不凡不由啞然失笑,突然想起當年讀高中時的一道有趣的政治題: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幡動,一僧曰風動。慧能進曰:非幡動,非風動,仁者心動。問:此事例是唯心主義,還是唯物主義?
毫無疑問,六祖慧能那樣一說,頓時逼格滿滿,非同凡響,但是不得不說,這是徹頭徹尾的唯心論,而佛教的思想正是唯心主義。
白雲裳本來正微笑地聆聽著大家爭論,忽見某人發笑,不由心中一動,那對滿含慈悲的明眸立即便向高不凡望去,後者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妙,果斷低眉垂目,裝出一副虔誠的模樣,似乎還是念了一句“阿彌托佛”。
白雲裳內心不凡哭不得,差點便破功降下了雲頭,和聲問道:“齊王會心而笑,定是有所悟,何不與在座諸位分享一二?”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高不凡身上,且大多面露驚色:“齊王?哪個齊王,莫非是已經入主洛陽的齊王高長卿?”
李孝恭和儒雅男子都微微變了面色,原來這個儒雅男子不是別個,正是負責招撫蜀漢諸郡的大唐招撫使李襲譽。
高不凡暗汗,白妞兒不厚道啊,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不過,見慣了大場面的他倒也不怵,從容地道:“雲裳居士抬舉了,本王愚鈍,並無所悟,實在抱歉!”
白雲裳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失望,正待說話,李襲譽已經搶先道:“齊王謙虛了,早就聽聞齊王詩才無礙,文武雙全,在下早年得聞那首《把酒問月》,便驚為天人,對齊王仰慕不已,日前又從李郡王那拜讀了齊王的新作《夜雨寄北》,實在佩服之極,可見齊王的確才思敏捷,我等愚鈍,不知是樹動還是風動,齊王若有所得,還請不吝賜教。”
在場的人聞言,便確認眼前這個唇紅齒白的年輕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齊王高長卿了,一時間震驚不已,人人神色各異。如今李唐和高齊幾乎二分天下,而李唐由於地理優勢,巴蜀一帶實則已是李唐的囊中之物了,這個時候高長卿竟敢孤身出現在蜀地,嘖嘖,此子果真是藝高人擔大呀,莫非還想赤手空拳跟李唐爭奪巴蜀不行?
高不凡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尋找佛門秘藏,所以本打算保持低調,不趟這渾水的,但對方分明挑釁上門了,又豈能不回應一下?而且此人提到了李孝恭,又坐在李孝恭身邊,估計也是李唐的人,自己若是退縮了,難免會墜了高齊的威風,說不定還會影響到蕭瑀的決定,於是微笑問道:“這位仁兄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稱呼?”
李襲譽抱拳道:“在下李襲譽,表字茂實,金州安康人氏,目前恬為大唐太府少卿,還請齊王賜教。”
果然是李唐的人!
高不凡自然也就不客氣地道,微笑道:“不敢不敢,本王以為非是樹動,非是風動,而是諸位心動了。”
此言一出,白雲裳頓時目泛異彩,李襲譽和李孝恭兩人聞言心裡也咯噔一下,露出思索之色。
高不凡繼續侃侃道:“正如雲裳居士剛才講經時所說,上乘人無心,住於清靜,不見有空,不見有色,一切真如,而下乘人有心,住於有無是非,見色見空,非空即色,非色即空,起心動念皆是妄見,所以本王以為,非是樹動,也非是風動,而是諸位心動了。”
此言一出,在場大多人都臉紅了,因為如此一來,他們都成了高不凡口中的“下乘人”,李襲譽更是面紅耳赤,偏偏又反駁不得,因為高不凡引用的是白雲裳剛才講經時的一段話。
“阿彌托佛,善哉善哉!”白雲裳輕念一聲佛號,含笑問道:“敢問齊王,何謂心?”
“心即是佛!”高不凡答道。
“佛又是什麽?”
“佛即是法。”
“那何為法?”
“是心是佛,是心是法,佛法無二。心外無佛,心外無法,心外無物,心外無事。正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白妞兒既然要打機鋒,高不凡便一本正經地胡扯,反正聽起來玄之又玄,盡量往唯心主義上靠就是了,而高不凡以前正好看過後世王陽明的心學,雖然只是淺嘗輒止,但也記下了幾句看似高深莫測的警句,此時抖擻出來,竟真把在場的人都唬住了,就連白雲裳都露出了深思之色,仿佛入定了一般。
此時此刻,大家忽然發覺,本來高高在上,如坐雲端的雲裳居士仿佛走下了凡塵,露出了真身,亭亭玉立,美麗而親切,讓人怦然心動。
“阿彌托佛,高施主果然慧根過人,貧僧今日受教了。”
隨著一聲如洪鍾大呂的佛號,前排一名和尚站了起來,對著高不凡雙掌合拾深深一揖,赫然正是佛門禪宗四祖道信。
高不凡連忙抱拳還禮道:“道信大師謬讚了,高長卿愧不敢當。”
此刻的道信和尚目光熠熠,僧袍無風自鼓,背對著朝陽,仿佛身後有佛光萬道,只見他呵呵一笑,高聲誦道:“心即佛也,心外無佛,心外無法,心外無物,心外無事。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道信一邊吟一邊躍上屋頂,僧袍獵獵,仿佛禦風而去,當他吟到“塵埃”二字時,聲音已經十分渺遠了,就好像從山腳下傳上來的。
“道信師兄頓悟了!”白雲裳欣喜地道,臉上竟露出羨慕之色。
在場的人神色就精彩了,既震驚於道信的武功之高,又驚歎於高不凡慧根之強,只是一席話,竟讓得道高僧道信大師頓悟了,所以紛紛向高不凡投來欽佩的目光,包括蕭瑀在內。
李孝恭和李襲譽暗叫不妙,卻也無能為力,沒辦法,高不凡的表現實在太過驚豔了,此子的智慧和詩才確實不得了,能取得今時今日的成就,絕非偶然啊。
白雲裳似乎輕歎了口氣,微笑道:“齊王殿下珠玉在前,雲裳便不再獻醜了,今日論經便到此為止吧,諸位施主請自便,雲裳告退了。”說完便看了高不凡一眼,轉身飄然而去。
高不凡張了張嘴欲言猶止,白妞兒不厚道,這就趁機摞挑子了,只是咱們好歹是同過生死,共過患難的老朋友,許久不見,至少也得打聲招呼,客套幾句再走啊。
“在下資陽郡太守候寧,見過齊王!”
“在下蜀郡太守荊守正,見過齊王!”
“在下隆山郡太守何太初,見過齊王!”
白雲裳不“稀罕”跟高不凡寒暄客套,但是在場的官紳卻趨之若鶩,紛紛圍上前自我介紹,一時間竟搞得高不凡疲於應付,同時也暗暗震驚於佛門在巴蜀的影響力,一個開寺儀式,竟把這麽多地方官員都請來了,光是一郡之守就有六個,嘖嘖。
這時高不凡不禁心中一動,白雲裳故意把自己和李孝恭請來,又聚集了諸郡的太守在此,難道……佛門是準備明確表態了嗎?
李孝恭和李襲譽二人,眼見高不凡被一眾地方官員圍在中間,面色都有點不自然了,但又不好拂袖而去,直到高不凡和眾人寒暄完,兩人這才上前禮節性地說了幾句,然後便匆匆離開了院子。
且說李孝恭和李襲譽二人回到客房,後者立即沉聲道:“李郡王,情況不妙啊,我懷疑佛門此舉就是為了替高長卿造勢,咱們得早作打算才行。”
李孝恭雙眉緊皺道:“先不要作定論,不過,即便真是佛門故意替高長卿造勢,咱們也沒有好的辦法,如今之計,只能盡量把蜀郡太守荊守正爭取過來,至於巴蜀太郡蕭瑀則有點懸了,畢竟蕭太后如今在高齊。”
李襲譽點了點頭道:“那我待會約荊守正聊了聊,此人務實,只要曉之以厲害,相信會做出正確選擇的。”
李孝恭伸手搭在李襲譽的肩頭上,沉聲道:“茂實兄,拜托你了,也委屈你了!”
李襲譽微笑道:“下官蒙受唐皇賞識,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事不宜遲,下官這就去約荊太守。”
李孝恭點了點頭,把李襲譽送了出門,目送著前者遠去,這才歎了口氣道:“皇上這次真的走了一步臭棋啊,要不然蜀郡已經拿下了,如今反倒給了高長卿一個機會。”
原來李襲譽自從奉詔命招撫蜀漢諸郡,一路走來都十分順利,連收蜀地十郡,只是正當他抵達蜀郡時,李淵的聖旨卻到了,撤掉了李襲譽蜀漢道招撫使一職,並召其回長安擔任太府少卿一職。
另外,李淵撤掉了李襲譽之後,改派自己的女婿段綸來接替招撫使一職,繼續招撫蜀地余下諸郡,由此可見,李淵其實並不信任李襲譽,擔心後者搞定蜀地後會割據稱王,因為安康李氏本來就是山南豪族,其手下的唐兵也是自行招募的山南人。
李淵這樣做,無疑是為了消除隱患,只是如此一來,倒是耽誤了時機,如果他不撤李襲譽的話,說不定現在蜀郡已經被拿下了,結果李襲譽這一撤職,一切招撫工作便暫停了,要等接替李襲譽的段綸趕到才能繼續。
所以這段時間,李襲譽都在遊山玩水,等候駙馬爺段綸的大駕,而蜀郡太守荊守正得知李襲譽已經被撤後,自然也沒興趣跟他談投靠之事,畢竟跟正主談才能要一個好價錢不是?而李襲譽已經不能話事了,跟他談了也是白談,甚至還有可能得罪接替李襲譽的駙馬爺段綸,吃力不討好。
豈料這樣一耽擱,反倒給高不凡製造了一個機會,也難怪李孝恭此時會著急的,直言李淵走了一步臭棋。
幸好,李襲譽雖然被撤了職,但似乎並無怨言,仍然樂意忠心耿耿替大唐做事,若他接下能說服蜀郡太守荊守正投靠,李孝恭覺得自己有必要在皇上面前替李襲譽請功,即便得罪駙馬爺段綸也必須做,否則會寒了功臣的心。
字數少點,也算兩章合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