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何為佛法?何為眾生?
他轉身踏破空間,出現在另一端。
兩相對峙,奕棋而戰。
原地隻留下一位身穿錦斕袈裟、目露悲憫的寸頭青年,正是張小佛。
“普玄,你這佛境棋盤,白子俱是佛陀、菩薩顯化,黑子俱是世間輪回。看來你所修之道,是以佛法鎮世間!”
張鳴微微笑道,“教化世人,非是普度,而是從思想上禁錮。菩薩低眉,非是慈悲,而是以力封鎖這人間。”
“佛門神通,果然是霸道啊!世間何其之苦,要受你佛門掌控!”
“哪有什麽佛陀低語,傳法世間,不過是惑亂天下,以佛馭人罷了!”
天上地下,唯吾獨尊。
這個“吾”,指的是佛陀、佛門自身。
普玄顯化的白面佛陀在對面開口喝道:“清徽,愚昧無知,妖言惑眾,你懂什麽是佛!又懂什麽是人間!”
他的聲音浩浩蕩蕩傳來,引動下方的佛陀、菩薩虛影齊聲誦念。
“哈哈哈,既然你說貧道不懂佛, 也不懂人間, 那貧道就以這一世佛身踏入世間輪回,化為棋子,與你對弈!”
張鳴看向下方的張小佛,緩緩笑道。後者輕輕點頭, 邁入黑色光影裡。
這每一團光影, 就是一枚棋子,其內有世間輪回, 循環往複不得超脫。
而張小佛毅然決然的投身其中。
欲要破這棋局, 就先成為棋子,看看這棋局深淺, 再內外合擊, 一舉破之!
說話間,張小佛落入其中。
佛陀以眾生為棋局,落子?如何落子?這就是落子, 落子無悔。
普玄誦經不語。
張鳴閉上雙目,腦海裡掠過張小佛正在經歷的一幕幕場景,宛如輪回。
第一世,張小佛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山村裡,家中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六歲時摔斷了腿,七歲時遇到狼群襲擊。
未曾長大, 就已夭折。
第二世, 張小佛出生在一個小城裡,娘親難產而死, 父親續了一個後娘,自小不受待見,七歲時被教書先生看中。
學了兩年, 被後娘以家中需要幫工為由叫回,教書先生直歎可惜。
十四歲, 相貌初成, 秀氣青澀, 後娘突然態度大變, 日日教誨。
二十歲及冠,張小佛得到後娘資助, 重新學書,次年進京趕考,路遇野廟佳人,未曾把持得住, 精氣耗光而亡。
第三世……
……
第一百零三世, 張小佛出生在一個武道世家, 天生經脈俱通,任何武學一看就會, 十五歲已經成為一方高手。
少年不入江湖,枉為少年。
他離開從小生活的平原郡, 意欲闖蕩天下,磨礪武學,早日練成天下第一。十六歲,遭遇魔修屠城, 望而興歎。
原來武道之上還有仙道,卒。
……
第兩百一十六世, 張小佛出生在一個仙門腳下, 天資聰穎, 五歲時被帶上山修行, 十五歲蒙師姑寵幸, 傳授妙法。
二十歲,成就塑命境強者。
四十八歲,問鼎陽神。
七十九歲,踏入法相。
路終於此,九百年後壽盡坐化。
……
第七百四十四世,張小佛出生在豪門世家,自幼訂有婚約,奈何對方拜入頂尖宗門雲嵐宗,十二歲時遭遇退婚。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他發憤圖強,刻苦修行。
二十二歲, 因熬夜過多,早逝。
……
第一千七百世, 張小佛出生為一個女子,傾國傾城,引得兩國交戰, 被一將軍臨時起意抓走, 誓死未從。
……
一生生,一世世。
像是真實一樣,又如夢幻泡影。
然而千世萬世過去,外界才逝去短短盞茶時間,張鳴如走馬觀花一樣,看著張小佛不斷出生,又不斷死去。
生死輪回,逃脫不得這世間。
即便他在轉世過程中,有修行的機會,也最多只能修行到法相境。
這是普玄的境界。
在他的世界裡,無人能夠超脫。
“清徽,你還要掙扎嗎?”
白面佛陀直入人心的歎道。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佛境棋盤,不可能有人超脫,就如這世間一旦被佛法教化,則永世成為佛國。
今日那紅衣法相要死,作為本體的清徽也將沉淪,化作佛國的一份子。
張鳴呢喃自問:“我……是誰?”
轉眼之間,輪回已至萬數。萬世輪回,幾乎要磨滅張小佛的本源。
本體也受到干擾。
可是,普玄並不知道,那一身錦斕袈裟的張小佛,並不是法相。
也不是張鳴的唯一。
靜坐在中丹田位置的張小一睜開眼眸,向外望了一眼,又緩緩閉上。
他沒有幫忙。
自劫,還須自渡。
“我是誰?張小佛……又是誰?”
輪回幻境裡,一名瘦弱的青年被黑氣繚繞的魔修掐住脖頸,自問道。
他被懸提在一座城池的上空。
下方是驚惶的百姓。
上方還有三名魔修與兩位持劍的正道弟子對峙,後者面色憤然。
“封於修!你竟然拿無辜百姓做人質!”
“呵呵,我是魔宗,不濫殺無辜怎麽做魔宗,怎麽給你們除魔的機會!”
掐住張小佛脖頸的魔修歪嘴笑道。
眼見正魔兩立,就要拚個你死我活,這時候,忽然響起一聲呢喃。
“封於修?不……我認出你了。”
“你不是封於修,我也不是夏侯武……普玄,我認出你了,我叫——”
脖頸受製、死到臨頭的青年竟然傻呵呵的咧嘴笑道,“我叫張小佛!”
他的聲音很輕。
可是,整座城池卻在刹那間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呢喃。
他們面色怪異,停止了手裡的事,停止了驚惶,齊齊望向半空那青年,包括正在對峙的四名魔修和兩名正道弟子。
“你說,你叫……張小佛?”
他們異口同聲的問道。
話音未落,只見那被掐住脖頸的青年身上猛然綻放萬丈光芒。
名叫封於修的魔修手上一震,被他從中掙脫,靜立在半空裡。
“普玄,佛渡眾生,所以這眾生皆是你意,無人可以超脫。”
張小佛在光芒中平靜說道,“可是緣起性空,世間萬物皆是因緣和合。即便本源逝去,也可重歸自我。”
“如今我今歷萬世而覺悟,此時此刻便是佛,也當鎮世間萬世!”
說著,他雙手合十,低聲誦念。
無量光芒自他而始,散向四面八方。
“不,不可能!”
“大膽,我是封於修,不是普玄!”
“上,這是滅世魔頭!殺了他!”
“……”
一個個人影反應不同,甚至顯得神經錯亂,這是每個生靈的本源在掙扎、複蘇,與操控他們的普玄對撞在一起。
然後,只見這些人影在光芒中一點點變淡,眨眼消失在天地間。
緣起性空,自性不空,則無有。
他們自輪回幻夢中蘇醒,又回歸虛無。
這一整座佛境棋盤,赫然是普玄以大神通煉化無數生靈而成。一切就如南陵城試圖成就掌中佛國的慧輪禪師。
“張小佛!爾敢!”
一聲聲厲喝在四面八方響起,但又很快隨著人影消逝而淡去。
天地間,唯有無量光照無量世界。
“命格顯化,元神孕育。原來貧道的陽神境之路,證在此刻。”
張小佛輕聲自語,在無量光輝中漸漸凝聚成金身一樣的實體。
然後,無盡光芒倒卷而回,快速融入他的身體,天地隨之黑暗下來。
很快,一片寂靜。
黑暗中亮起兩抹微光,那是他的眼眸睜開,端詳這處寂寥的世界。
“阿彌陀佛。”
“天上地下,唯吾獨尊!”
他沉聲一念,整個世界在視野裡破碎,自縫隙之外照進璀璨的光。
普玄的“唯吾獨尊”,“吾”是佛陀、佛門,而他的“吾”則是眾生。
不渡眾生,吾即是眾生。
眾生,皆可自覺、自悟、自渡!
而與此同時,棋盤上方的普玄和張鳴兩人,只見一枚枚棋子破碎,白棋的佛陀、菩薩虛影崩碎成虛無,黑棋的眾生身影一點點氣化,如同泡影一樣潰散。
眨眼之間,棋盤中間就只剩下張小佛一人,身著紅色錦斕袈裟而立。
他背對張鳴,輕輕說道:“本尊,張小佛歷萬世而成道,幸不辱命。”
普玄化作的白面佛陀目露驚愕。
輪回幻境竟然被破了!
張鳴也睜開眼睛,恢復了清醒,笑道:“恭喜道友證得陽神境。”
他感應了一下自己體內,有些遺憾,張小一和張小佛都成了陽神境,自己卻還困在原地,始終處於塑命境巔峰。
不過,他有一種直覺。
根據自己改編後的三屍證道法,只要第三具分身,也就是自我屍成就陽神境之後,他就可以三屍合一,歸於自身。
到時候,也許就不是晉升陽神境,而是直接跨越,晉升法相境。
甚至……更強的道身合一?
他不是很確定。
一切唯有等到時候試了才知道。
“清徽!沒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能耐,可以歷萬劫而不滅!老衲佩服!”
白面佛陀的聲音浩浩蕩蕩的傳出,“但是,你以為這就結束了嗎?棋盤尚在,勝負未分,如今輪到老衲落子了!”
說著,他抬起遮天蔽日的手掌,自半空向下一按,棋盤簌簌震動起來。
轟——
縱橫交錯的溝壑開始炸裂。
“普玄,你竟然要毀了棋盤!”
張鳴皺起眉頭喝道。
如今張小佛還立在棋盤裡,成為唯一的棋子,根本無法逃脫出來。
“哈哈哈,不錯,既然是對弈,老衲沒有必勝的把握。可是,這棋盤是老衲所設,不如毀去,盡歸寂滅!”
普玄在天際哈哈笑道。
這佛境棋盤於他不過是神通所化,毀了也可以重建,可是這張小佛是清徽的“命格顯化”,若是毀了,必受重創!
到時候,他再以法相境巔峰的實力出手,這清徽還有多少余力可擋?
想到這裡,白面佛陀的臉上浮現笑意。
張鳴眉頭微微舒緩,說道:“普玄,既然如此,貧道也不留手了。”
他嘴上雖然說著,但是手上卻毫無動靜,只是眼眸看向下方的棋盤。
張小佛會意,抬頭笑道:“普玄,你看這棋盤縱橫交錯,可像一個‘井’字?而小僧立於其上,可像一個‘人’字?”
說話間,他一步踏出,腳下轟然震顫,形成一個個“井”字在發光。
而他就此立在棋盤上空。
他的身上散發出光芒,與下方的井字符勾連在一起,向四方輻射。
本已消逝的眾生虛影,此刻竟然複現,立在一處處棋盤上指點議論,似乎在說:“看,這就是人間啊。”
張小佛輕聲笑道:“古語有言,穴地出水,曰井。井,生命之源也!女媧已前,齒為人者。人,天地之靈也!”
“普玄,你隻知佛陀,不明眾生,修的不是佛,而是執妄罷了!”
說著,他緩緩抬起手掌,向上迎去:“接我——人間一掌!”
狹小的掌影與遮天蔽日的手掌相撞。
砰——
天地震蕩,棋局轟鳴。
棋盤上的溝壑驀然向下沉去,不再崩塌,而是化為大地的一份子。
縱橫交錯的位置,眾生抬頭,遙遙望向那白面佛陀,嘴角露出笑意。
然後,只見佛陀身上出現裂紋。
轟——
巨大的白面佛陀如瓷瓦崩碎。
“不,清徽!”
普玄驚懼的聲音在天地間響起。
可是,整個世界已經如蛛網一般裂開,迅速向外崩塌,露出靜心亭。
亭前佇立的幾人面上一驚。
他們剛才只見普玄大師與清徽道長對視了一眼,兩人就靜立不動。
然後,就見普玄大師發出淒厲的慘叫,而清徽道長緩緩睜開眼。
“不,不可能,清徽,這不可能!”
普玄在棋盤前瘋狂的擺手,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裡溢出血。
旁邊的紫宸老道驚住:“普玄!你的佛境棋盤……竟然敗了?”
齊正業和齊凌兩人嚇得面色發白,踉蹌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
三宗裡的太一仙門、懸空寺接連出手,竟然都奈何不得清徽,這怎麽可能,地煞陣法和佛境棋盤都是樣子貨嗎?
張鳴看向對方:“普玄,你不該來。”
老和尚也漸漸冷靜下來,七竅流血,眼睛像是失明了一樣茫然四顧。
“清徽……老衲真的不懂眾生麽?”
他喃喃自語,陷入迷茫,“可是老衲修的明明是懸空寺的佛法啊。”
張鳴沉吟。
對方的這個問題,把他問住了。
可是,轉而他就冒出一個猜想。
“普玄,如果三宗存在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普度眾生呢?那麽你所修的法,也未必是佛法,而是偽佛……”
“甚至,是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