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一個人說出來的同樣的三個字，不同的人聽到之後產生了不同的反應。

  韓力臉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間冰凍起來的活魚，沉寂多年之後終於見到了暖陽。寒冰融化之時生命得以複蘇，雖然不能長久，但又有什麽能夠永恆呢？

  羅維奇的表情有些悲痛，這對於使用神經鏈接操作模式的他來說，無疑是同步率的大幅度下降，就像是此時的韓力一樣，隨時都有同步率過低而導致身體清醒過來，鏈接中斷的可能性。

  但他沒有醒來，韓力也沒有醒來，因為他們一直都保持著清醒。

  傑克森強行壓製的憤怒情緒，在聽到驥星河的‘對不起’時，終於有一部分泄露了出來。

  81%的同步率，都不如那些沒法加入各個獨立團的機甲戰士。

  他的語氣詮釋著他此刻的情緒。

  “你之前預料到了這樣局面嗎？”

  這是不應該有的質問，但此時的通訊頻道裡只有他、韓力、羅維奇、驥星河，所以質問出來並不算是問題。

  其實還有更多人，比如楊安泰、屠遠、伊萬諾維奇，以及他們身邊的通訊員和部分人員，但這些人都被傑克森無視了，就像是剛才楊安泰無視了他的意志一樣。

  羅維奇語氣嚴肅，隱有呵斥：“誰能預料到現在？”

  “他能。”

  傑克森的怒意並沒有因為羅維奇的質問而消散，他說著和過去五年時間裡，盲目信任、崇拜驥星河的時候，聽起來一樣又不一樣的話。

  “他有戰略級的斬心刀，他什麽想不到？”

  羅維奇正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驥星河就已經做出了回答：“是的。”

  傑克森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你知道帝國皇家近衛機甲營會來？”

  “是的。”

  “你知道你強行攻打帝國三號躍遷基地，我們就要上山？”

  “是的。”

  “你知道我們會被它們追上，必須要有人犧牲才能夠撤退？”

  “是的。”

  “你知道你救不了他們？”

  “是的。”

  “你什麽都知道，你卻什麽都沒說，就是為了打下三號躍遷基地？”

  “是的。”

  “值得嗎？”

  這一次，驥星河沒有立即做出回答。

  相比於剛才傑克森問的那些問題，這個問題其實更好回答，因為那些問題的答案都不應該是‘是的’。正如羅維奇所說，沒有人能夠預料到一切，那些問題的答案在之前都只能依靠分析、推測，甚至是猜測，驥星河完全能夠有理有據的給出完全相反的答案。

  比如。

  帝國的皇家近衛機甲營，顧名思義，作為武帝三世的近衛、親衛，有很大可能性只會在武帝三世來到異星戰場的時候才會跟來。艾達康必然有不臣之心，武帝三世怎麽可能輕易把這種力量交給艾達康呢？
  可驥星河沒有使用‘比如’中的理由，他沒有任何猶豫的給出了他不應該給出來的答案。

  而傑克森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就像是鯊魚和鯨魚相比，誰的體型更大一樣簡單。

  一個帝國躍遷基地的重要性，當然超過了一個需要加上番號才能夠指明的獨立團。

  可很多時候，越是簡單的問題越難回答，所以驥星河有了猶豫、思考、沉默，但終究是要回答的。

  驥星河說。

  “值得。”

  聽到這個答案之後，本應該更加憤怒的傑克森，語氣卻突然平靜了下來，同步率也開始飛速提升，直至巔峰。

  “值得就好。”

  羅維奇松了一口氣，同步率同樣開始提升，雖然速度並沒有傑克森的那麽快，卻同樣能夠達到他的巔峰狀態。

  原來，是替不會問這些問題的韓力問的啊。

  所有人都知道韓力認為他欠了驥星河一條命，別說是這種因為戰略級的勝利而犧牲了，就算是驥星河空口白話的讓他去死，韓力也不會有多少猶豫。

  可人死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瞑目。

  人們不希望韓力在今天犧牲，但人們希望，如果韓力真的在今天犧牲了，他的心裡不應該有這些疑問。

  恢復正常的傑克森，像是完全不給韓力跟驥星河說話的機會，又像是很清楚韓力現在不知道該跟驥星河說些什麽。

  語氣變得果決。

  “老頭子，怎麽打？”

  隸屬於眾神山戰區指揮序列的傑克森，用一個問題就自行脫離了所屬指揮序列，還帶著白頭鷹獨立團。而應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的楊安泰，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又或者楊安泰也想問出這個問題，只是還沒來得及問。

  同步率已經完全恢復的羅維奇，精神一震：“老頭子，怎麽打？”

  兩大獨立團的兵團長都表態了，讓聯邦的將軍們都非常的羨慕，包括了之前擁有對這兩大獨立團指揮權的楊安泰。

  指揮權之下的指揮，和自發的追隨，完全是兩個概念。

  “我需要三十分鍾。”

  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驥星河，此時正在狂奔。

  他通過猿之隊把消息和判斷傳遞出去的時候，還沒能殺穿離開三號躍遷基地的道路，但既然能夠建立通訊，就意味著距離衝進去的猿之隊已經很近了。

  匯合以及再殺出來的過程無需多提，驥星河做出的安排也無需多說。

  穿著單兵外骨骼裝甲在還未結束戰鬥的戰場之上，以超過了所有機甲的速度奔行著，而在他奔行的過程中，他的身後逐漸出現了一些獨立團的機甲死死跟隨。

  如果不是要帶著這些機甲，他完全可以更快趕到眾神山戰區，但如果只有他的話，就算是他現在就在眾神山戰區，也不存在任何意義。

  “我們撐得住。”傑克森做出了判斷：“三十分鍾之內，它們追不上我們。”

  以雙方此時的距離和速度來看，三十分鍾都夠追上他們幾回了，但有一個前提是，有兩千三百七十六人會犧牲，無論他們有沒有做好犧牲的準備。

  這個時候，沒人會有婦人之仁。

  當犧牲已經不可避免的時候，那就要把利益最大化。

  “只有你？”韓力終於出聲，卻說著和傑克森相反的話：“那不用來了。”

  放棄自己唯一的生機，似乎並不艱難，因為韓力很清楚這並不是他的生機，而是驥星河的死期。

  “還有他們。”驥星河沒說他們都是誰，但卻說明了他一定會來。

  韓力利用他的權限，看到了第二戰區的相關戰況信息，於是確定驥星河所說的他們並不是完整的獨立團。

  第二戰區的戰事並沒有結束，帝國的機甲數量依然眾多，在第二戰區沒有常規機甲軍團的情況下，讓獨立團撤退並來支援眾神山戰區，極有可能讓已經被關閉了躍遷門的帝國躍遷基地，再次回歸帝國的掌握之中。

  到時候躍遷門如果能再次開啟的話，那聯邦除了使用核武器摧毀該躍遷基地之外，別無他法。

  指望驥星河再來一次？那還不如指望驥星河打造出一個更強的陷陣獨立團。

  韓力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說的。

  “如果你已經不需要秦佟他們的話，那就讓他們來接手我的陷陣獨立團，順便，帶著你不需要的那些侯爵甲。這樣，對大家都好。”

  驥星河要帶來的肯定是秦佟等人，也只有他們才能夠在面對帝國公爵甲的時候有一戰之力，可如果只有他們的話，犧牲的可能性很大。與其如此，還不如讓秦佟他們離開獨立團，重新組建陷陣獨立團。

  第二戰區有足夠的侯爵甲，也確實到了需要分出一部分力量的時候，因為第二戰區已經不會再有大規模的戰事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所以韓力的提議確實是‘都好’，除了他和他的陷陣獨立團。

  驥星河沒有解釋太多，他只是說道：“如果打不掉帝國皇家近衛機甲營，我們以後會很被動，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傑克森像是一個真正的徒弟，配合的問道：“值得嗎？”

  這一次驥星河沒有猶豫，他認真的回答道：“值得。”

  秦佟他們之中或許有人會犧牲，或許全都會犧牲，選擇迎戰的三大獨立團，或許會有很多人會犧牲，遠不止陷陣獨立團的三百零四位機甲戰士。但只要能夠打掉帝國皇家近衛機甲營，並擁有回收、繳獲大部分機甲的能力。

  那就是值得的。

  聽到這番對話的楊安泰等人，再次確認了最近一段時間流傳甚廣的一個說法——驥星河變了。

  因為實力攀升至真正意義上的聯邦第一人，所以他開始變的冷血和不擇手段。

  韓力、傑克森等人，再次確認了他們近期關於驥星河某些變化的判斷：驥星河回來了。

  因為某些負擔不再是負擔，某些責任和義務不需要再獨自背負，所以他可以恢復一腔熱血和不擇手段。

  兩者之間的區別不是冷血和熱血，而是為了勝利和為了復仇。

  兩者之間的相同點都是不擇手段，但這真的不是驥星河變了，他從決定復仇開始，就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羅維奇的感覺屬於前者，他其實很喜歡這樣的驥星河，三十萬聯邦機甲戰士的老父親，強歸強，但很多時候卻仁慈、猶豫的很讓人厭惡，這樣的驥星河對於他來說真的很好。

  他興奮的問道：“老頭子，你是怎麽想明白的？”

  驥星河看到了已經停穩的平安號宇宙戰艦，以及正在登陸的艦員們，他回答道：“我一直都很明白。”

  “可是……”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驥星河的語氣有了一絲波瀾，他提醒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為我而參軍嗎？”

  聽到他這句話的人們驚覺。

  “我知道。”驥星河繼續說著：“他們有很多人已經犧牲了，他們有很多人正在犧牲，他們有很多人會犧牲，都是因為我。”

  羅維奇有些慌亂的說道：“那些犧牲不是因為你，而是為了聯邦，為了全人類。”

  傑克森補充道：“老頭子，我知道您很看得起您自己，但請您不要這麽看得起自己。”

  韓力心口作痛的說道：“沒有您，還有其他人啊。”

  “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驥星河的語氣不容置疑：“因為沒有人能在這件事情上，做的比我更好，就像是沒有人能比我更強。”

  這句話沒人能質疑，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至少目前是這樣。

  還有什麽比一個六十五歲才報名參軍的老頭，成為了聯邦最強機甲戰士以及聯邦上將，更能鼓舞人心呢？
  若是不為功名利祿，那就聽一聽驥星河的復仇故事，多少總是能夠被其精神所感染，而後做出事關生死又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選擇。

  “還因為，我絕對不會同意和談。”驥星河繼續說著：“不用勸解，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們，我們一定要打贏，只要我們打贏了，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韓力並沒有因為驥星河的話而熱血沸騰，他看得很清楚驥星河到底帶了多少人過來。

  平安號宇宙戰艦裡的艦員幾乎都離艦登陸了，跟著驥星河進入平安號宇宙戰艦的，只有秦佟、哈裡斯、蘇川雲、瘸子、左手、王康、崔克萊、馬毅、傑裴遜、六耳、英駱岐、囚西岩。

  獨立團的十位隊長，除了薑雲全都來了，猿之隊的三個猿人全都來了。

  但不過十二架機甲而已，算上星月甲和霸王甲，也不過只有十四架機甲而已。

  是的，這些人很強，他們的機甲都很強，最差的也是將軍級的機甲（繳獲的親王甲還未完成改造），性能堪比公爵甲，但面對三百架公爵甲，又能怎麽樣呢？

  如果不是從未懷疑過驥星河的人品，韓力甚至認為這是驥星河在給驥榮欣月接手獨立團做準備。

  也正是因為驥榮欣月沒來，所以韓力才確定驥星河其實沒多少把握。

  現在，驥榮欣月應該在和驥星河爭吵吧？
  “老頭子。我們會贏的，一定會贏的，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輸。”韓力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他說著就吼了出來：“有用之身，以待將來啊！”

  驥星河沉默了三秒，順利帶隊登艦，並讓星月暫時接管了驥榮欣月的冠軍侯。

  他說。

  “我沒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