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醉蟹
秋風響,蟹腳癢,秋分過後,正是吃螃蟹的好時節。
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煮熟後揭開背殼,雌者成金黃,雄者如白玉,滋味鮮美。
巴蜀,地處王朝南部偏西,河流縱橫,每年到了九十月份,沿河而居的百姓便會下河摸蟹。
巴蜀的蟹分幾種,其中以閘蟹最為出名,其體大膘肥,背青肚白,肉質細膩,口感鮮甜,絲毫不輸陽澄湖的閘蟹。
每年過了秋分,漁戶便會結網捕撈,然後擔到城中售賣,價格也不貴,幾枚銅板就可以買上一隻二兩雌蟹下酒。
城中百姓也好吃蟹,幾乎每次遇到都會買上幾隻,品嘗一下這個季節獨有的鮮亮。
嘉瀘府城內,一個清瘦老儒生此刻正和一個攤販討價還價,最後費了好一番口舌,才以低價購得三隻缺了腿的螃蟹。
老儒生在這城中生活了近二十年,已經近乎人人都認識他,嘉瀘府城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府衙內登記在冊的人數已經達到了近兩萬之多。
按說擁有能讓城中兩萬人都認識的名氣,再怎麽也不該是這般窮酸做派。
可老儒生這個名氣,卻並非什麽好名聲。
老儒生有個女兒,名叫秀兒,十裡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坯子。
秀兒娘死得早,老儒生一個人將她拉扯大。
由於長相俊俏,少不了上門提親的人家,老儒生家徒四壁,雖說拿不出像樣的嫁妝,可也不愁嫁。
後來在秀兒十六那年,正值中年的儒生終於幫她敲定了人家。對方是城中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是個讀書人,據說長相也端正。
在媒婆的撮合下,本來不大的房子一下子被塞滿了聘禮。
看著一匹匹大紅顏色的綢緞,儒生說不出的高興,當晚便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好酒,就著親家送的豬頭肉,獨自暢飲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媒婆帶來了一位郎中,說是要為秀兒把脈。
古往今來,夫家休妻常有七出一說,其中就包括“有惡疾”,作為父親的儒生雖心生不悅,可嘴上也沒說什麽。
畢竟對方能提前派人來診斷,免得成親後出了什麽問題再休妻,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
當郎中將手指搭在秀兒的手腕上時,立馬眉頭緊皺起來,儒生見狀也緊張了起來。
“這位姑娘,你……”郎中撚起胡子,猶豫了一下。
身後的媒婆見狀催促:“到底怎麽了,你趕緊說啊,日子已經算好了,若是有問題也好盡早調理不是?”
媒婆的話語也算留足了余地,畢竟這一趟她賺了小幾百兩,若是讓她再吐出來,可比割塊肉都疼。
郎中閉目又仔細號了一會,終於肯定道:
“姑娘有了身孕,已經三個月了。”
“啊?”媒婆長大了嘴巴。
儒生聞言看了眼自己的閨女,只見閨女此時正低著頭,也不言語,儒生心裡瞬間涼了半截,他小聲朝郎中說到:
“這……是不是號錯了,還請先生再號一次吧。”
郎中搖頭歎息道:
“我行醫數十載,喜脈是不會看錯的,你……還是問問她吧。”
說完,郎中便背起藥箱起身離開了,留下媒婆和儒生大眼瞪小眼。
儒生雖面色凝重,卻依舊輕聲問到:“秀兒,究竟怎麽回事?”
名為秀兒的閨女依舊低頭不做聲,讓在場其余兩人看不清真容。
一旁的媒婆這時終於按耐不住,嚷嚷道:
“這不明擺著嘛,伱家閨女不潔身自好,不知懷了誰的種,害我白忙活一場,白白損失……”
媒婆說到此處突然閉上了嘴,因為她看到對面那個一向溫文爾雅,連講話都不敢大聲的儒生此刻正雙眼通紅地盯著自己。
“你想幹什麽?”
媒婆面露懼色。
“滾!”
一輩子不曾爆過粗口的儒生第一次開口說了髒話。
“好好好。”媒婆連續說了三個“好”字,“你們家就等著出名吧。”
說罷就趕忙掉頭離去,生怕走晚一步會被目露凶光的儒生當成出氣對象。
朝媒婆發完火的儒生再次回過頭時,發現女兒此時已經抬起頭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看得他一陣揪心。
秀兒娘親死得早,三十多才當爹的儒生對這個來之不易的閨女極為寵愛,他寧願自己少喝一頓酒,也要給秀兒買上一根好看的頭繩。
可天不遂人願,以為終於熬出頭的儒生,前一夜還在慶幸女兒找了戶好人家,這一夜就對著燈喝起了悶酒。
酒還是昨天剩的那些,可滋味卻完全變了。
燈光搖曳間,秀兒終於冷靜下來,輕挪腳步來到屋內唯一的桌子旁,拿紅腫的眼睛看向對面那個辛苦將自己拉扯大的男人。
“爹……”
“什麽也不用說了,爹不怪你,你若實在不想說出那人是誰就算了。
爹明天就去把聘禮退了,你如果不想墮掉孩子,那就生下來,爹幫你養。爹正想早點抱上外孫呢。”
“爹!”女子終於再也堅持不住,跪倒在地。
……
次日,儒生將聘禮送還,縱使對方大門緊閉,他依舊恭敬地朝府邸施了一禮。
之後幾天,城中謠言四起,有說秀兒招了野男人,有說她是被采花賊玷汙了身子,更有甚者,竟說父女倆有違人倫,行了苟且之事,腹中孩子不是外孫而是兒子……
不用問,肯定是當日受辱的媒婆氣不過,回去胡編亂造的。
清者自清,儒生並未在意這些流言,也沒去找那媒婆麻煩,在他心中,閨女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以泰然處之,秀兒卻未必能做到,了解閨女性子的儒生變賣了城中唯一一處房產,父女二人在城外不遠處買了一個帶院的小屋。
小屋雖不及原來城中那座寬敞,但勝在安靜,順帶著連耳邊也清淨了不少。
……
七個月後,恰逢秋分剛過,秀兒腹中的孩子呱呱墜地,是個帶把的小子。
耳邊雙鬢已見斑白的儒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抱著小家夥好一頓逗弄。
小家夥的到來為平淡的生活增色不少,原本略顯狹小的小屋更狹小了。
外人不知儒生腹中墨水有多少,卻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平日求他寫字的人也不算少。
之前儒生還有自己的矜持,只會幫著寫家書寫春聯,除此之外一概不接,甚至就連別人出幾十兩讓他寫個挽聯他都不願意。
但自從外孫降世,家中消耗劇增,且房子愈顯狹小,三人所住的房屋早晚也需再擴建一番。
於是老儒生就放棄了那一文不值的矜持,不但時常為別人寫挽聯,甚至連墓志銘都可以一並寫好。
因為儒生寫的墓志銘又漂亮又大氣,且經常買了墓志銘送挽聯,買了挽聯送碑文。
這般厚道的買賣方式,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認可。
隨著名聲傳開,找他寫挽聯墓志銘的人也越來越多,最後白活反而成了主營業務。
儒生雖然經常當著女兒的面說自己枉為讀書人,但如今賺的銀子,養活三人的同時,還能余下一些,倒也將他僅存的書生意氣衝淡了不少。
可好景不長,上天仿佛看不得儒生一家好。
在外孫三歲這年,儒生在家看孩子,秀兒上街買菜,準備給孩子過一個像樣的生日。
可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來。
秀兒中午出的門,到了晚上卻依舊沒見人影。
儒生心裡急,就抱起外孫出去尋找,可直至找到宵禁,嗓子都喊冒煙了,也沒能找到外孫的娘親。
此時的街道早已空無一人,自知事情不妙的儒生又一口氣跑到府衙門口,敲響了鳴冤鼓。
剛躺到床上摟著小妾睡著的知府大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鼓聲驚醒,罵罵咧咧穿上衣服來到大堂。
見敲鼓的是儒生,知府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氣頓時消了一半,這人他認識。
去年知府家老爺子仙逝,就是眼前這個儒生幫忙寫的挽聯,知府見其字體端正,對仗工整,就讓他將墓志銘一塊寫了。
當知府拿到蠅頭小楷寫就的墓志銘後,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寫的還是自己那位會偷偷摸丫鬟屁股的死鬼老爹嗎?
儒生極盡溢美之詞,將已故老太爺寫成了比肩孔孟的聖人,仿佛世間沒了這位整天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老人家,就要停止運作一般。
其中一句“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痛失劉老太爺,吾輩當嚎哭三百年”,更是點睛之筆。
雖說劉府台臉皮薄,最後沒能采納,但這份香火情算是結下了。當下聽聞儒生閨女未歸後,就連忙吩咐手下全城搜尋。
可忙活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仍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劉府台命人將心力交瘁的儒生送回家,並承諾一旦有了秀兒的消息,第一時間就會通知他。
儒生在家苦等到下午,最終等來了一個讓他肝膽俱裂的消息——秀兒死了。
屍體是一個漁夫發現的,隨著蝦蟹一同被漁網帶了上來。
當儒生趕到府衙時,秀兒已經被白布罩住,平躺在地上,身下一灘水漬。
年近五十的儒生幾近昏厥。
平庸卻不昏庸的知府決定嚴查此事,從臨府請來最好的仵作驗屍。
……
“稟大人,死者身體沒有外傷,身上錢財俱在,死前也沒有行房痕跡。”
“哦?並未因圖財或劫色而死,莫非是不甚落水?”
劉府台幹了這麽多年,基本常識還是有的,只是仵作下一句話就推翻了他的推斷:
“稟大人,死者肺中沒有積水,應該是先被殺死,而後投入河中。”
“既然沒有外傷,可是被投了毒?”
“銀針探體,未見發黑。”
這位連京城四大神捕都要敬他幾分的仵作如實答道。
“……”
劉府台一時犯了難,說實話,他自身能力有限,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全憑朝中一位說得上話的乾爹。
“這位大人,您一定知道些什麽,求求你告訴我吧。”
一瞬間仿佛蒼老了許多的儒生低聲朝仵作哀求道,他雖不涉足官場,卻比眼前劉府台更善於察言觀色,通過仵作的表情,他知道對方肯定有所隱瞞。
這位查驗功夫在王朝可排前列的仵作本就是性情中人,曾因朝廷處事不公請辭多次,如今眼看儒生有冤不得伸,實在受不住內心煎熬,終於小聲開口道:
“此事莫要和別人講是我說的,雖然令嬡死得蹊蹺,但以我的經驗,仍是死於劇毒,只不過這毒不尋常,依我看,八成和唐門有關。”
“唐門?!”
劉府台幾乎跳起來。
按理說,一個江湖宗門不至於讓堂堂朝廷命官反應如此激烈,但在巴蜀為官,都明白一個不能放在明面上的規矩,那就是寧願得罪皇上,也不能開罪唐門。
為何?
得罪了皇上,除非是叛國欺君的重罪,否則絕不至於牽扯全家,最多也就是砍頭或者發配。
但得罪了唐門,就等同於滅族。
不是劉知府膽子怯,實在是太多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在那擺著了。
生活在巴蜀,或多或少都聽過有關唐門的駭人傳聞,儒生也不例外。
他不知一向大門不出的女兒,是如何得罪的唐門,只知道閨女這次是白白丟了性命。
劉知府此刻也是面露尷尬,他擦了擦頭頂的汗水,對僅是平民的儒生客氣道:
“薑老哥,你看這……”
薑姓儒生面露淒然,搖了搖頭,“人都死了,我也不想讓知府老爺為難,就這樣吧,只是苦了孩子。”
劉知府聞言立馬松了口氣,趕忙說到:
“薑老哥放心,秀兒的喪事府衙負責操辦,還有孩子,我會幫他找個奶媽,費用我來出。”
次日,府衙傳出消息,秀兒不堪受辱,跳河自殺,知府老爺震怒,揚言要抓捕造謠者……
呂媒婆連夜逃出城去,嘉瀘府城人人自危。
真應了那句話: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
……
十五年後,又是秋分蟹肥時,老儒生左手提著剛剛磨了半天嘴皮,才買到的三隻半價河蟹,右手提著一壺黃酒,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門不足三裡,一處僻靜小院映入眼簾,平日這裡沒什麽客人,通常老儒生都會買兩隻河蟹,自己和外孫一人一隻,酒水則是能省就省。
“老薑頭,你可算回來了,又買盤海去了?”
一個年輕人正嬉皮笑臉地趴在小院籬笆上,抻著腦袋看向老儒生手裡的螃蟹。
盤海,或者龐海,是巴蜀人對螃蟹的稱呼,眼下一口標準巴蜀腔的年輕男子,並非巴蜀人。
老儒生見到年輕人,臉上難得浮現一絲笑意,問到:
“怎麽不進屋,秀成不在?”
“別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那家夥不對路,讀了幾本書就一股子酸腐氣。
要是讀書人都這樣,京城那些大學士家裡還不得跟醋缸一樣難聞?要我說,還是咱爺倆能聊到一塊。”
年輕人邊說著,邊上前接過老儒生手中的黃酒,然後毫不客氣地直接打開塞子喝了一口。
“你小點口,一會喝光了,今天可就別想吃醉蟹了。”
“別當我不知道,你院裡還埋著幾壇好酒呢。”
年輕人嘴上這麽說,卻還是很老實地蓋上了塞子。
“你怎麽知道的?”
老儒生面露詫異,那可都是他的心尖尖,本打算留著以後外孫成親時候喝的。
年輕人一指自己的鼻子,“在下不才,江湖人稱嘯天神犬。”
“就你還神犬,我看還不如我家阿黃。”
這時,一個冷冷的聲音自屋內傳出,緊接著,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少年走出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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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鼠寫書力求完美,一章四千字,要從下午寫到半夜。
一天四千字,訂閱只要兩毛,一個月下來也才六塊,現在電話卡月租要十九了。
本人不是大佬作家,各位應該也清楚,真正到我手裡的沒剩多少,實在是揭不開鍋,才厚臉皮和大家要一波訂閱。
新人作者,創造不易,若是大家看得開心,希望支持一下正版。
您的仨瓜倆棗,可能是我賴以為生的食量,倉鼠在此先謝過大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