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半晌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步一步地，繼續往前走。

  的確，雖然他能夠開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隨便說話。

  他必須將更多的信念集中到面具那邊。

  鍾雪燃早已經心生死志，她不認為死亡有什麽可怕之處，只是……有些遺憾。

  遺憾認識許一這麽久了，這時候才勉強看到了另一個他。

  可剛剛看到許一的另一面，他們就要死了。

  還有……有些對不起許一最後的拚命。

  雖然這一切，並沒有什麽作用。

  鍾雪燃的腦海中，閃過了密密麻麻的斑駁記憶。

  往日，她從不願意去想那些畫面。

  她的來歷，以及進入這場遊戲的原因，和所有人都不同。

  【三清鈴】，【單清鈴】。

  前者是永久道具，後者是一次性道具。

  功能一模一樣。

  大家雖然有些奇怪，但並不知道緣由。

  只有鍾雪燃自己知道……【三清鈴】，是鍾家血脈中的詭異傳承。

  而【單清鈴】，是鍾家剪不斷的詛咒宿命。

  她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會被家人親手送進這場遊戲，但她自己卻提前主動進入了這場遊戲。

  每一個鍾家後代都將繼續這場宿命。

  唯一不同的是，她前面的那些人，在進入怪談世界前給鍾家留了後。

  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從母親安排的婚事，很俗套地逃婚了，逃進了這個恐怖的怪談世界。

  這樣被詛咒的血脈，有傳承下去的必要嗎？
  一代又一代，埋葬了多少先人的骸骨……

  鍾雪燃不知道……但她一點也不想，不想讓自己的後人也繼承這樣的命運。

  她要讓自己這一脈徹底斷絕。

  道士家族？降妖除魔？
  哈……真是笑話。

  人世間根本沒有道法，只有無數鮮血積累出的經驗，有些鬼物的確怕黑狗血，有些鬼物的確怕旺盛的人氣，但這些……根本不足以消滅它們，最多只能自保罷了。

  陷入沉思中的鍾雪燃忽然感覺腿彎處的手臂顫抖了一下。

  她回過神來，暴雨還在下，而許一……還在不停地往前走。

  “許一，放我下來吧。”

  鍾雪燃再次說道。

  這一次，許一回答了。

  他的聲音，像是從骨頭縫裡擠出來的一樣，充滿痛苦。

  “相信……我……”

  簡單的三個字，讓鍾雪燃的目光凝固了。

  這個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儺戲面具的使用時間只有一分鍾左右了，他雖然走出了院子，但想走出老城區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不可能的！

  但……

  不知道為什麽。

  他艱難說出的三個字卻直勾勾地撞進了鍾雪燃心底，她的耳邊連風雨雷霆聲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三個字。

  “相信我。”

  相信他……相信他什麽……他還有後手嗎？
  鍾雪燃下意識地摸出了手機，她一隻手擋著雨水，一隻手滑動屏幕。

  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許一要做什麽，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但……許一還沒有放棄。

  入冬的伏城很冷，這下著大雨的夜更冷。

  但此刻鍾雪燃卻覺得，自己正被一團滾燙的火包圍著。

  他恐怖的求生意志與頑強的毅力透過那三個字，直抵她的心臟！
  她找到了打車軟件，發出了呼叫，並輸入了高額的打賞。

  很快，有人接了單。

  不知那位司機是幸運還是不幸，竟然接到了這一單。

  不過，在這種鬼天氣，第一時間搶了老城區的加錢訂單，想來他的生存壓力和怪談世界相比，也差不了太多了。

  “好了。”

  鍾雪燃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對許一說：“司機還有……二十分鍾到。”

  二十分鍾到老城區，對這種大雨天而言，已經很快了。

  但還是不夠。

  許一到底有什麽底氣讓我這樣做……

  鍾雪燃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就算他身上還有其他的一次性道具，也不可能再使用了。

  他還能怎麽辦？
  大雨中，兩人的衣服早已經濕透，許一早就可以將鍾雪燃放下來了，但他現在除了機械地抱著她，以及邁動腳步之外，已經一句話，一個其他動作都做不到了。

  鍾雪燃仰起頭，透過朦朧的雨簾看著許一的儺面。

  那副面具上，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眼睛。

  但這一刻……許一的眼睛也已經完全失去了神采。

  他到底想做什麽？
  鍾雪燃安靜地蜷縮在他的懷抱中，完全想不明白。

  但她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沒體會到過這種感覺。

  這是……被完全保護著的，安全感。

  鍾雪燃怔怔地看著他，忽然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移開了眼神。

  還好現在只有昏黃的街燈，還好下了大雨……

  許一的步伐，不緊不慢，一步，又一步。

  而這副面具的安全時間，也只剩下不到三十秒。

  取下面具後，他要怎麽做？
  鍾雪燃知道許一不會無的放矢，他肯定有辦法。

  對……他一定有辦法。

  前所未有的安心自心底湧起，即便身後還跟著密密麻麻的死屍，即便根本還沒有逃離危險。

  二十秒。

  許一的步伐依舊有力，踏在有年頭的石板路上，濺起了大片的水花。

  十秒。

  許一抱著她，腰身挺得筆直，像一台精密的機械，即便時間在臨近也根本無法打亂他的步調。

  九……

  八……

  七……

  他的每一步，都和最後的安全時間的每一秒重合。

  鍾雪燃逐漸變了神色。

  不……不對！
  許一他……

  五。

  許一根本沒停。

  四。

  他還在一步步往前走。

  三。

  鍾雪燃在掙扎，想從他的懷抱中跳下去，卻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根本掙扎不開。

  二。

  鍾雪燃終於明白了許一要做什麽，淚水奪眶而出。

  一。

  “不！”

  鍾雪燃淒厲地大喊。

  這一刻，覆蓋在許一臉上的【儺戲面具】邊緣，忽然鑽出密密麻麻的尖銳黑釘，猛地扎進了許一的臉！

  殷紅的鮮血被雨水衝刷著緩緩流下，和地下的汙水混在一起，很快流向了陰暗處。

  鍾雪燃明顯感覺到許一的手一緊，步伐也頓了頓……

  但下一刻，他繼續朝前邁步，繼續往前走去。

  看著那副死死扣在許一臉上，已經扎根的恐怖面具，鍾雪燃早已淚流滿面。

  只是這場大雨，讓許一最後意識清醒的時刻，不用再一次看見她的淚水。

  鍾雪燃明白了。

  從一開始，許一就沒有想過取下面具。

  這條老舊的路很長，三分鍾後的每一秒，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朝自己的死亡走去。

  但……也是將鍾雪燃，往生的方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