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麽名字?”雷娜塔沒有跟別人搭話的經驗,如果是換做其他人,應該更會對這女孩當下的處境好奇。
“我?我還沒有名字。”女孩說,“不過我住零號房間,你可以叫我零號。”
護士們通常以孩子們的編號稱呼他們,比如雷娜塔就是38號,相比起俄語名字裡有些很是饒舌的家夥,還是簡單的數字更好記好用。
“你好,零號,我是38號雷娜塔。”雷娜塔說,唯有孩子們之間相互自我介紹時才會說出自己的名字,這大概是唯一一樣能代表他們來自外面世界的東西了,名字是父母給的,盡管那些父母或許早已將他們拋棄。
“你在找什麽東西?”零號說。
“找……找個朋友。”雷娜塔一下就被戳中內心,全然沒有想到為什麽零號能知道她是在找東西,零號那雙睫毛很長的眼睛裡像是藏著通透的鏡子,一下就能照出所見之人的內心。
“找朋友的話,我可以麽?我們可以是好朋友。”零號笑,她故意曲解了雷娜塔的意思,讓找這個字眼成為了別的意味。
雷娜塔沒有立刻回話,在她看來朋友不是隨隨便就能當上的,大家得足夠了解,知道很多秘密,彼此足夠親密,才能成為好朋友,像是霍爾金娜那樣的人,雷娜塔很可能一輩子都沒法和她成為朋友,她太高傲了。
大概是看穿了雷娜塔的想法,零號狡猾地轉著眼睛,“朋友之間總該有點表示的對吧?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你在找什麽?我能幫到你。”
“你?”雷娜塔覺得零號大概是被做了太多的手術,所以腦子犯糊塗了,一個被關在零號房間裡的孩子,身上的鐵鏈那麽沉重又受了那麽多的傷,看起來就連站起來離開這個房間都做不到,又怎麽可能幫忙去找人?其他孩子們當中不是沒有這樣的人,比如有個男孩現在只能坐在輪椅上,說起話來嘴唇微動,卻沒有任何聲音,看人眼神都是斜著的。
“你知道魔鬼麽?”零號問。
“就是跟浮士德打賭的那個?”
圖書館裡有很多雜志和報紙,孩子們對外界的了解基本就來源於這些,當然它還有很多世界名著,去圖書館對大多數孩子們來說就像一場充滿意外之旅的冒險,他們用自己掌握的文字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所以雷娜塔懂得很多名著裡的故事。
“魔鬼是無所不能的,但他們會索要代價,只要願意支付給魔鬼代價,他們就能為你實現任何願望。我很喜歡魔鬼,很多時候他們比人類可靠,從不背叛契約。”零號的口吻像個經歷過的很多的過來人,有點滄桑,“我也是一個魔鬼,當然就能幫你找到你的朋友。”
“那麽,代價是什麽呢?”雷娜塔問。
魔鬼與浮士德的賭約代價是靈魂,如果浮士德沉迷而停滯不前,那麽浮士德的靈魂就將永遠歸魔鬼所有。
靈魂是什麽東西?雷娜塔並不是很清楚,在她看來靈魂存在於自己的身體裡,看不見又摸不著,如果拿這種東西就能和魔鬼做交易,那實在是太劃算了,自己並沒有損失什麽,既然看不見,就不會心疼。
“你咯。”零號咯咯咯地笑,有點得意,又有點嬌俏,好像雷娜塔已經不知不覺走進了她的陷阱裡。
“我沒有什麽能給你的。”雷娜塔抱緊了自己的佐羅,那是她最重要的東西,在黑天鵝港就這麽一個,她不能拿佐羅去交換,每天晚上她都得抱著佐羅才能安然入睡。
“不是你的東西,而是你這個人。”零號說,“我確實無所不能,可唯獨無法靠自己離開這裡,需要有個人來幫我的忙。如果你願意成為這個人,那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可以幫你找到你的朋友,也能和你一起離開港口,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去莫斯科。”
零號的話精準地打在雷娜塔最孱弱的心尖上,在雷娜塔的認知中,莫斯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天堂中的天堂,去了那裡就會擁有美好的一切,因為列寧號帶來的所有東西,就都是從莫斯科來的,裙子,絲襪,高跟鞋,香煙美酒還有肉。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女孩的話語中好像總是有種獨特的魅力,讓人會輕而易舉相信她的話。雷娜塔看著零號的眼睛,自稱魔鬼的孩子眼神中流露出些許哀求的神色,雖然她說的非常好聽也很誘人,但大家在立場上還是雷娜塔更佔據優勢的,如果她點頭契約就會成立,即使她拒絕也沒有任何損失,只是零號自己又會是一個人,坐在見不得光的零號房間裡等待更多的手術。
雷娜塔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她遭受過的對待沒有零號多,但是大家都經歷過一樣的事。零號的手腕細瘦如柴,鐵鏈的環扣在上面留下經年累月的傷痕,雷娜塔想象著她一個人每天都趟在這裡,沒有人陪她玩,全世界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連名字都沒有,存在的意義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藥物,偏偏這樣她還能笑。
大家都是一樣苦命的人,互相握手幫個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見過一個姐姐麽?”雷娜塔小聲地在自己胸前比劃,“這裡很大很好看,喜歡穿藍色的毛衣。”
“她叫朝潮,對不對?”零號詭秘地一笑,“她確實是個性格很好的人,我可以告訴你怎麽找到她,不過一定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去,不然再過不久我們就沒機會了。”
“為什麽?”雷娜塔不太懂,零號的口氣聽上去很急。
“這個你不用管,也管不著,大人們想做的事情是不會告訴小孩子的,小孩子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反抗,我們隻用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零號用眼神示意雷娜塔湊近些,貼在她的耳邊小聲低語。
由冰青色組成的地下洞穴裡,龍族的屍骨仍舊傲然挺立,便如那些陳列在博物館中的霸王龍塑像。男孩漫步在這具骸骨的身邊,仰頭看著這位曾經的老熟人,從骨骼到頭顱,每一處都散發著似曾相識的氣息,龍族看待同族的時候從不以外貌決斷,而是像狗群一樣單憑嗅覺來確認,他們能察覺到彼此身上獨特而強大的血統。
“又見面了,我還記得我們曾以鮮血為證的誓約,誓言彼此並肩作戰直到血流盡失為止。如今看來真是些老掉牙的笑話,每一個人都沒有遵守誓約到最後,大家都變了很多,有的人再也見不到了,有的人褪去了往日的光環,獠牙與利爪盡數蟄伏,變得像個謹慎卑微的小寵物。”
男孩撫摸著龍的骨骸,低聲細語,他緩緩飄向半空中,正對上那雙大理石般的眼睛,這是這條龍身上保存最好的部分,除了失去燦爛的色澤,一切都如活著時的模樣。
他劃開手腕的動脈,濃腥的鮮血如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墜向骸骨的頭顱,然後沿著那些崎嶇的蓇葖和鱗片淌過每一寸肌肉,沒有絲毫撒漏。
奇跡發生了,這在赫爾佐格看來已經死去了上百年的屍首再度顫抖起來,死去的下半身仍舊在那把莫辛納甘刺刀的製約下死亡,但在那以上的部分緩緩開始挪動,就像一個沉睡了太久的巨物活動自己僵硬的脖子,生物活動所必要的神經傳輸在這一幕面前完全違背了科學的法則,巨龍的鱗片如展翅那樣依次開合又閉攏,眼睛裡亮起淡淡的金色微光。
“好久不見,朝潮。”男孩輕笑著說,這是他難得的溫柔,世界上大概只有朝潮曾經見過,他的聲音不再那麽冰冷,清越的像是戀人間的低語。
藍龍的蘇醒並無史書中所載的那麽暴戾,反而更像大夢初醒的睡美人,她緊緊盯著男孩的面孔,花了些許時間才能判斷他是什麽人,在那種身體機能完全停止的情況下,就連思緒也是中斷的,她的記憶仍舊停留在被莫辛納甘刺中的前一瞬間,遍地都是灰色裝束的軍人,手裡拿著最原始的武器向著她衝鋒。
“我該……叫你什麽?”藍龍說話了,還帶著些許的猶豫,聲音清冽如水,讓人想到林溪間流淌的清泉。她記起來眼前的人是誰,雖然知道他曾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但作為一個放在當代會被稱為是大和撫子的溫潤女孩,生氣這種感情對她來說實在是難得的體驗。
“李霧月吧。”男孩淡淡地說,“我去中國的時候沒有能找到你,據說你好像已經被那裡的屠龍世家殺了,所以我就在中原待了一陣子。恰逢是朝代更替不久的亂世,想著索性在這裡扶植一支自己的勢力而建立起了西夏,就也為自己取了個人類的名字,我還挺喜歡的。”
“你……好像變了很多。”朝潮說,她能感覺到有哪裡不一樣,但是說不上來,記憶裡的李霧月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但還不至於連表情都沒有。
“我學著尼德霍格的手段拋棄了自己的感情,自然就變成了冰冷的石頭,這世界上能讓我有所觸動的東西已經不多了。”李霧月伸手輕輕撫摸著朝潮的頭顱,眼底裡流淌著淡淡的光,他已經無法理解這種名為憐惜的感情了,但並不代表不會擁有。
邦達列夫誤解了一件事情,他以為李霧月和朝潮之間有一腿,作為一匹種馬,看到男女之間的關系他總是會用他的下半身來思考。
可對龍族來說,他們是可以無性繁殖的,尼德霍格創造過白王和八位君主就是最好的證明,即使只有一條龍,只要力量足夠強大就能締造生命。
至於性別這個問題,則是龍王們自己的選擇,能以想要的形態來出現,如果有人能夠近距離仔細觀察龍的身體,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更本沒有象征兩性的器官。
如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歷史上就曾是匈奴王阿提拉,那會兒的他可不知道坐擁多少后宮,考慮到後來的她以夏彌的身份出現,兩個跨時代的故事放在一起,就妥妥的美少女開三千后宮的劇本了,能讓一群天天做美夢妄圖左擁右抱的男人羨慕到發瘋。
李霧月和朝潮的關系友好,只是因為他們在最遙遠的那個時代率先簽訂了契約,是維持最久的戰友。也是因為有這兩個前車之鑒,其他龍王們才放下戒備選擇徹底的合作,最終成功給予尼德霍格致命的傷痛。
“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朝潮不太理解,失去感情固然可以少了很多痛苦,但也意味著缺乏對世間萬物的感知,不再會特意欣賞某種東西,所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千奇百態,在龍王這樣的力量面前看起來就是自己也可以捏造出來的產物,提不起任何興趣。
“黑王賜予我們的血統其實是種詛咒,只要他不死,我們永遠都是他控制下的奴仆,受他驅使,按照他的意志行動,所以我們才會選擇一起背叛他。”李霧月說,“可即使這樣,那種潛藏在血統中的威壓控制依然無法抹滅,絕大多數龍族生來都暴虐嗜血,視身邊的一切為仇敵,吞噬友人滅殺親屬。你曾經教給我來對抗這種狂躁血統的辦法,但很可惜對我來說沒什麽大用,只能有效一時,而不能有效一世。”
“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厭倦了。”李霧月淡淡地說,“我曾按照你說的,試著尋找還有什麽東西能讓我眼睛一亮,我去過這顆星球上的每一個角落,遺憾的是即使我還擁有感情的時候,整個世界對我來說依然乏味。也許早在我誕生的時候就不該被賜予風的力量,它讓我能輕易踏遍想去的地方,早早就欣賞過了一切,再也找不到能讓自己放松的東西了。我只能選擇釋放自己的本性,讓血統裡與生俱來的渴望成為我追求的唯一,否則我遲早會因為無聊選擇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