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冤家路窄(3)
夏清風只聽李正講“說曹操曹操到”,卻看不到紙上內容,心中驚疑不定。
這方士來的時機太巧了,他們方才說的人,可是只有宋瑾!
她一時驚恐,一時期待,不由地屏住呼吸,直到一條熟悉的人影出現在湖邊月門前,夏清風已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真是,他來了。
宋瑾緩步而來,從容在亭中站定,道袍方巾被湖上微風吹動,是掩飾過的眉眼都藏不住的飄逸,竟然確有幾分仙風道骨。
當朝皇帝愛方術,日常可以不上朝,可是誦讀經書、行氣吐納、服食仙藥卻是無一日不堅持,上行下效,從官宦人家到平民百姓,對丹藥修道之事一度趨之若鶩,大概唯有不合群清流才對此厭惡。
李正從內廷出來,日常搜刮著的各種奇珍之中,也不乏經書丹藥,因而有方士上門也不甚稀奇。
稀奇的是,來者仿佛還是個熟人。
“喲!”李正一見宋瑾,就笑了:“道長與咱家頗有眼緣!”
宋瑾也笑,“確有幾分道緣。”
他說著,大袖一甩,坐在亭中的凳上,“且屏退左右,可言妙法。”
李正一怔,眼前突然出現過去場景,瞬間又拉回現實,便幾乎要笑出聲——荒唐,真是聞所未聞的荒唐!宋瑾莫非還以為自己是從前的威風嗎?上門送死之時,竟然還敢命令他?
他不由地打量起宋瑾,難道自己竟然認錯了人,世間其實有人長得如此相像?
宋瑾自顧倒了一杯酒,仰頭飲盡後,卻低聲笑道:“好徒兒,你莫不是怕了我這個廢人?還是以為我在誆騙你?”
聲音極低,後面的大漢幾乎不可能聽得清,借著袖子遮面的動作,他甚至還往李正的胯下指了指。
李正臉上笑容僵住,近三載未見,宋瑾卻又喊出了這個許久未見的稱呼。
“好徒兒”——沒錯,曾經,他與宋瑾是師徒。
他大了宋瑾二十年,以當年宋瑾的權勢,麾下乾兒子無數,原本沒有他的立足之地。若不是一場機緣,他斷斷是沒有可能拜在宋瑾門下,頂上一個徒兒的虛名,進入西廠辦事。
也正是因為當時的宋瑾曾經年少輕狂,勢要與東廠抗衡,因而廣收門徒,良莠不齊,以至於後來跌落逆境時,手下只有幾個不離不棄的,其中就有他李正。
其實哪裡有?他從最初就是懷著二心的。被宋瑾信任就是他的任務,皇帝不舍得殺宋瑾,他們便要下暗手。
如此宋瑾就被他找到機會下了劇毒——若不是上面有話,要先留宋瑾一條性命,又加宋瑾防心甚重,他何至於用那慢性毒物?換個猛的,一包下去,管保沒有後面這些隱患。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李正面色沉下來,宋瑾如今的狀態怎樣,他是最清楚的了。
那便是拔了牙的虎、去了雙翼的鷹,早沒有了當初讓他懼怕的能量,否則何至於被他逼得一隱三年?
可是,他拿捏著精銳,卻無論如何也殺不死這個人,又找不到這個人,如今還被宋瑾用這樣一種方式上門了,這本身就是一件讓人心驚的事情。
將夏清風帶回來,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沒能在清風樓裡堵到人,已經打草驚蛇,李正自覺已經浪費了遞畫軸人的指點,索性破罐子破摔,拿捏了夏清風回來,便是沒法逼得宋瑾現身,至少也可猥褻一下宋瑾的女人泄憤。猥褻完了,再公布於眾,羞辱人這一著,沒誰比宦官最在行了。
沒成想,宋瑾來是來了,卻完全沒有自投羅網的自覺,甚至余威猶在。
看到李正遲疑了,宋瑾卻開心了,他放下酒杯,不經意地看了夏清風一眼。
夏清風含住眼中淚水,強按住心中激動,手按琴弦,清音又起。
借著琴音,宋瑾對李正說:“不若你親自試試?”
一試?
“試什麽?”
宋瑾腰板挺直地坐著,斜睨著李正,“伱說試什麽?不想試試?”
“……!”李正震驚了,
宋瑾,果然不如以往了。
李正的手將靠近了,宋瑾卻抬手擋住,“哎,你左右這麽多人,諸多不便,讓他們出去。”
那怎麽行?李正防范地看著宋瑾,沒有了護衛,安危如何保證?
“呵,你是一如從前的膽小如鼠啊,”宋瑾冷笑一聲,道:“這樣罷——你身後可有善內功的人?”
“有。”
“來,讓他過來試試我可有內力,”宋瑾道:“你這亭子,三面環水,只有一條生路,我總不至於送死來。何況,我若有異動,七步之內,他們都能來得及阻止,再說了,今夜你這鎮守太監府裡恐怕早已重重布置,還怕我孤身一人麽?”
李正心動,回頭,大漢中便走出一人,目光湛然,探手來握宋瑾手腕。
宋瑾坦然伸出手,讓他試過。
其余人等沒聽清二人對話,隻以為是正常查驗,都好奇地看著。
只有夏清風低頭奏琴,心中有萬分痛楚:口口聲聲要守護宋瑾的人是自己,如今害得宋瑾羊入虎口、示之以弱的人也是自己,她本有必死的準備,如今都身在困境之中,卻又不敢撒手。
“大人,此人確實身無內力。”大漢試過,向李正躬身回稟。
李正神色一松,當年宋瑾是練的童子功,身手不亞於江湖,尤以內功見長,如今……確實是廢了。
宋瑾縮回手,整理著衣袖:“讓他們退出亭外,我便與你將法子好好講一講。”
侍衛退出亭外,李正再次伸手。
他的手甚至有些急切,有些顫抖,起初,他隻以為這什麽《生勢大法》是宋瑾的一個陷阱,然而,見到宋瑾的時候,他卻有三分信了。
不僅因為宋瑾孤身從容而來,更因為宋瑾的樣貌,似乎又恢復如初了。
李正不由懷疑,難道宋瑾竟然用那法子練成了?
只有去勢之人才懂閹人的苦痛,都是苦命的,沒有誰真的甘願做個殘缺卑賤之人,任他們可以權勢滔天,卻無處可炫耀,也無人會羨慕,所有人的眼中有畏懼、有逢迎,有藏不住的鄙視,卻絕對不會有羨慕。
他們對此豈會不知?
因而對那話兒的執念,便是他們這一生之中最深沉最無處可訴的苦痛,
宋瑾穩坐不動,冷眼看著李正,在李正的手將觸及他的衣裳時,再次抬手擋住。
李正一驚,抬頭,突然回想起這人是個什麽人物,冷汗瞬間凝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