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必有妖(1)
劉叔說,解藥的藥引子最快還要七天才能破土,在這之前,沈淮的狀態,其實一直是用藥吊著的。
沈淮雖然什麽都不說,但他愈加鋒利的下頜線和越來越淡的唇色,看起來比初見時清瘦許多。
還是顏氏細心些,每日用心做了飯菜,說要給他補補身子。
蘇芽心中有些愧疚,抬手摸上沈淮的鬢角,果然帶著涼意。
“眯一會兒吧,到了我會叫醒你。”她將身子盡量坐直了,想讓他靠的舒服些。
沈淮卻將臉湊在她的頸窩,又用挺直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臉頰,耳語般地道:“芽兒待我真好,自己尚且不適,卻還惦記著我的身體。”
蘇芽的半邊身子起了一陣戰栗,忍不住聳肩,下意識地往車廂內挪了挪。
沈淮沒了倚靠,輕笑一聲,雙目微闔,將頭微仰,向車廂壁上靠著。
“讓車夫將車趕慢點兒,”他聲音有點兒弱,“我睡一會兒。”
馬車在石板路上行駛,實際已不算顛簸,蘇芽以為他是真困了,或者又在撒嬌,這夜反正無事,便由著他好了。
蘇芽跟車夫叮囑過後,一回頭,卻發現沈淮已靠著車廂睡著了。
睡中雙眉仍不自覺地微鎖著,密而長的睫毛上下交織,隨著車身微晃偶爾輕抖,仿佛這輕微的顛簸都是難受的。
有細密的心疼在胸中泛開,蘇芽抿著嘴角,在沈淮旁邊坐好,小心地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攬在腿上。
沈淮微睜開眼睛,聲音微啞:“再過幾日,帶著你娘,跟我一起陪劉先生去采藥,好不好?”
“嗯,”蘇芽柔聲道:“好。”
沈淮的眼睛彎起來,嘴角微勾了一下,仿佛心事被放下,順從地枕著她的腿,幾乎是立刻地又睡過去了。
馬蹄聲從容徐緩,車軲轆與青石板擦出吱呀的聲音,其中穿插著馬匹偶爾打的響鼻,懸掛在車廂外的燈籠搖搖擺擺的,將影影綽綽的昏黃光影投映在車廂裡。
暗夜裡,似乎只剩下了這一方天地。
蘇芽攬著沈淮,手底下似乎能感覺到他肩上那一片裹傷的繃帶痕跡,腿上沉沉的,仿佛被他壓在了心上。
他要帶自己和顏氏一起去尋藥,這是對淮安城裡的複雜情況做出了不安全的判斷。
刀光劍影,官場廝殺,仿佛都不在他話下,可是任他諸般能耐,卻無法阻止身體的每況愈下,所以他言笑宴宴一如平常,其實內裡心焦恐怕不遜於她。
既然沈淮要將她們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她便順從他。
並非只有他想保護她,她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想法?
蘇芽早已習慣了生命倒數,所以哪怕是猜測沈淮也有危險後,她也只是想著怎麽去解局而已。
可是,今夜,蘇芽突然感到了心疼。
對沈淮的理解和心疼。
這是第一次,她意識到沈淮其實是遍體鱗傷的。
他說他其實有一身的麻煩,可是他久不歸京,那些麻煩來自哪裡?在他的心中,究竟藏了多少事情,扛了多少東西?
他在淮安城裡的事情其實早已完成了,隻解毒這一件,帶著劉三點尋藥就是了,如今是為了對劉三點的承諾,和對她的感情,才甘心留在局裡。
蘇芽垂眸看著沈淮的睡顏,此時暫離,是不必再顧慮城內局勢,還是他已經無法兼顧了?
淮安城的爭鬥局越做越大,所有數得上名號的人都被卷進來了,此時避開,讓鷸蚌先爭,或許也是挺好的。只是,眼下時局中,想暫時抽身,談何容易,這真的是他有意為之的最好方案嗎?
蘇芽輕輕歎息,手指虛虛描摹著沈淮的眉眼輪廓,肌膚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一寸一寸地壓進她心底,將那些殘留的防禦戳破——怎麽辦,她越來越不想講規矩了。
非親非故,未娶未嫁?這世間道貌岸然的人多,肯守諾踐行的人少,便是那些制定了規矩的人中,又有幾個是守規矩的?在接受沈淮的時候,她就想過了,就當是向死而生吧,若不能解心中疑惑,那些就都不再是她的規矩。
只不過,若有朝一日,她終究還是要死去,那時,他會否傷心?
若他知道她其實自私又任性,貪婪地欺騙了他的感情,他是否會覺得自己不值?
今夜,他在府衙大牢裡毫不猶豫地向邱奈成表明了與她的親密,這是他的取舍,也是他的情意。而她,能為他做什麽呢?
蘇芽心裡有些沉,又有些通透,這些都是她從未擁有過的情緒,原來,這就是話本子裡那些讓人奮不顧身的東西嗎?
她鼻子有點兒發酸,仰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想一想接下來要怎麽處理。
比如仍住在周宅的宋瑾,沈淮一定不會將動向告訴宋瑾,甚至會悄悄尋藥去。那自己呢?自己也要不與宋瑾打招呼?
還有袁馭濤,府衙大牢被錦衣衛封了,他是否還需要留在那裡?如果必須留下的話,在裡頭是否足夠安全?
少女靠著車廂,攬著愛人,心中沉沉:人生的羈絆如許,要怎樣才能兼顧呢?
馬車緩緩走著,終究還是走到了文昌巷。
停車時,車上的人因慣性而晃了晃,這細微的動靜,即使不用提醒,車上人就都會知道到了。
然而沈淮仍舊未醒。
“沈淮,醒一醒,我們到家了。”
沈淮睜開沉重的眼皮,眼中還含著恍惚,下車時踉蹌了一下,蘇芽趕緊扶住,往院子裡走的時候,他似是腳下無力,半倚在她身上。
他身高腿長,她卻嬌小隻剛過他肩膀,這大半的分量壓過來,任蘇芽身上帶著功夫,兩人仍是走得歪斜。
一路走,蘇芽的心就一直往下沉,她沒想到沈淮如今的狀態竟然已經這麽差了。
剛邁進懷月軒正屋,蘇芽便覺得身上重量突然全部壓過來,她立刻側身將沈淮抱住,喚了兩聲,沈淮卻沒有回應,身體漸漸向地上滑去,竟然完全失去了意識。
他從未在她面前這樣虛弱過,蘇芽心驚,奮力抱住他,架到床上去,再急匆匆去將劉三點找來,幾針扎下去,沈淮竟然開始乾嘔。
“劉叔,他這是怎麽了?難道最近一直這樣嗎?”蘇芽一邊給趴在床沿的沈淮拍著背,一邊心焦地問劉三點。
“這是第一次,”劉三點抓著沈淮的手,銀針飛速地在他手上扎著,“此毒一日不解,就有一日變化,眼下他的命都是搶來的。”
他將銀針放下,擼起衣袖,從沈淮的心口開始推,一直推到指尖,再狠狠用力,從十個指頭上逐一擠出黑血來。
“又得換藥方了,”劉三點抬袖蹭掉頭上冒出的汗,“他又不肯安心靜養著,只能是我勤換著藥方。藥引子還沒長出來,要是再這麽勞累折騰,很快就只能躺著了。”
怎麽“安心靜養”?前段時間的淮安城殺機四伏,便是如今也不算全部解除,還有個李正在旁等著,若沒有沈淮在前面撐住,劉三點安能在這裡安然無恙?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又轉開眼去,他們對此都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再說了。
劉三點想著宋瑾的威脅,嘴裡發苦,這一夜他都沒法安睡,無論如何都想不清楚:那個閹豎明明帶他走了,卻又回來,不知是又有什麽心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