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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柔》第143章 紙筆
  第143章 紙筆
  翌日,天剛蒙蒙亮,趙明枝就醒來了。

  她稍一動彈,一旁值夜的木香聽得動靜,也跟著爬了起來。

  本以為隔間宮人自蔡州日夜兼程趕路,都累得不行,多半睡得正香,誰知二人一出門,外頭大殿並後邊偏殿燈火通明,竟是燃了許多火把。

  再往殿中看,角落裡桌椅與床拚在一處,宮人們有躺有臥,有倚有靠的,甚至還有人在門背守著打瞌睡。

  木香才把門一推,守著的那人便同受驚兔子似的,猛地彈坐起來。

  趙明枝指著角落桌床處,驚訝問道:“怎麽睡成這樣?”

  夜晚既然燒了地龍,便能拿些被褥鋪在地上,雖簡陋些,哪裡不比睡這樣凹凸不平拚湊的“床”舒服。

  那宮人交代道:“因燒了地龍,屋子裡頭一暖,又有點吃食在,夜間不知從哪裡跑了許多老鼠來,險些把人咬了,大家不敢再睡地面……”

  趙明枝一時沉默。

  從前的大晉中樞、天家之所,竟有一日連人都不能安住。

  然則再仔細一想,又覺得理應如此。

  宮中空置太久,或許在那些老鼠看來,自己這群人才是搶佔它們領地的惡客。

  聽得說已經安排好人去找對付那群鼠類,趙明枝便放了心,她安撫過宮人,收拾妥當,等宮門一開,就帶木香並若乾護衛,輕車簡從出了宮,自西華門沿著梁門大街,至於萬勝門,繞城而行。

  一繞就繞到午間飯時。

  她也不著急回大內,因知自己從前多數時間都在藩地,對京中情況並不了解,眼見日上中天,便轉頭去問領路那人道:“一向聽聞京城繁盛,卻不曉得從前熱鬧地方在何處,眼下是否生了變動,又變為哪一處了?”

  帶路的道:“並無什麽變動,隻都不怎的熱鬧了。”

  又道:“京師分內外,往日內城裡條條街巷都熱鬧得很,外城除卻靠近城門處人口少些,其余地方也各有各的熱鬧,往東有曹門大街,上頭大瓦子小瓦子連成一片,日夜笙歌不停,還有牛行街,往西有州西瓦子,又有金梁橋街、梁門大街,再往外,出了城還有金明池,都是賞樂遊玩的好去處……”

  他數了一陣,說起從前繁華,吃喝玩樂,當真是眉飛色舞,然而說到後頭,聲音卻漸漸落了下去,道:“眼下京中人口少了半數,豪門望族都跟著去了蔡州,帶著許多生意買賣人也一同走了,大瓦子裡頭撐台腳的早散了個乾淨,只有三腳貓幾隻,平日裡唱戲都喘不上氣,先前以為徐州要……”

  仿佛意識到自己話音不對,那人忙咳嗽一聲,遮掩道:“殿下若想用膳,不如去潘樓街,彼處離大內也近,吃了飯回去也便宜。”

  趙明枝搖頭道:“吃了飯暫不回去,下午要往城西走,沿途可有什麽能吃的?”

  對方問道:“殿下是打算去金明池麽?”

  “不,是去看流民棚。”趙明枝直接道。

  對面人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道:“好叫殿下知曉,流民棚才塌了沒幾日,亂糟糟的,那些個屍首都隻好匆匆就地掩埋,大家躲都來不及,怎的還往那一處跑?”

  “我隻遠遠看看,不做靠近,勞你帶路便是。”

  那人隻好應了,卻仍不忘勸道:“流民棚實在沒什麽值得看的,殿下想知道什麽,不如來問小的,其實口說一番,同親眼得見也差不了多少,未必要巴巴趕過去,路上顛顛的,風又大,天又冷。”

  他再說幾句,見趙明枝心意已決,到底還算聰明,跟了這半日,也看清楚這一位新當的公主同從前皇親頗有不同,面上隨和,心中其實自有計較,便不敢再做違背。

  等問明白趙明枝下午計劃,此人一咬牙,索性提議道:“殿下若想要今日把這幾處地方全數走完,其實時間不夠,除非午飯隨意吃用一點,之後快馬加鞭,緊趕慢趕,才能在天黑前回宮。”

  趙明枝有心趁著天亮尋裴雍來議事,自然不願多做耽擱,應道:“那便對付一頓。”

  一群人也不去尋什麽酒樓,隻進了間路邊小店,點用幾樣不費功夫飲食就重新出發。

  如果說早上問得細,逛得慢,那下午便如同走馬觀花。

  趙明枝手中拿著圖,與沿街一一對應,又問清從前並此時情況,等出了城,再看遠近荒地、田畝,拿筆一一記下,再問人口、賦稅等等。

  那領路的隨從本是京都府衙中一名小吏,若說前頭東西還能答個一二三四,後頭問題便半點對不上來了,隻好一面擦汗一面道:“待小的拿回去問府衙官人……”

  趙明枝倒不是有意為難,也曉得這事其實不歸此人管,並不催他,一口就應了。

  等大略走得一圈,終於轉到城西萬勝門與固子門中間,又行二三裡,還未走近,便聽前方隱隱哭聲嚎叫聲,一眼望去,滿地披麻戴孝。

  那吏員便連聲音也小了,攔著那車夫叫趕慢點車,又回頭道:“殿下,那裡就是流民棚……”

  今日從辰時開始到現在未時,趙明枝在城中跑了一日,自然知道此時的京師是個什麽亂七八糟模樣。

  道路髒汙,滿地都是廢棄之物,便是大內至相國寺,再至桑家瓦子一帶,一向最為繁華,從前時時有人清掃,昨日她進城時分,公主儀仗已至,地上都還是髒兮兮的。

  其實早停了雪,但四處並無人去掃,亂磚、碎木、拿來包吃食剩下的乾荷葉、串東西的竹木簽子、破碗爛布條,狄人劫掠之後剩下的斷壁破門,焦黑磚瓦,全數敞天露著,對比往年盛況,令人望之生歎。

  可即便那樣髒亂,同前方情形比起來,全不能相提並論。

  所謂流民棚,本是原本早年間京都府衙修造出來供流民暫住之所,雖然看著簡陋些,到底有磚有頂。

  然而今年南下逃難百姓太多,先前所有,根本不能夠用,忙亂間只能草草再做堆造。

  因徐州被圍,眼見就要城破,京師原本坐鎮的張副帥資望俱夠,又有遠見,深知才遭狄賊殺入過的京城城牆不堪一擊,便抽調民伕役夫匆匆去修城牆挖水道了。

  如此,流民棚的這一頭自然少有人去關注,進度又慢,造料也粗爛。

  人沒有地方住,大冬日的,總不能在外頭以天為蓋。

  流民們便在原本棚邊,自己使些稻草、爛木板草草搭成的新棚子,勉強住了。

  都住草棚了,自然沒甚可挑的,一間棚戶裡夜間塞個一二十人算是常事,擠得多的,甚至能躺個二三十。

  按那些老人說法,人團擠在一處,反而暖和些。

  粗造的棚子隻勉強能遮風,遇得雪一大,哪裡扛得住,某一日雪大,果然塌了一片,連帶著府衙新修的流民棚也一道垮了。

  其時正是半夜,無人不在安睡,雪來得突然,棚塌得更是突然,根本沒有人來得及反應,一時之間,死傷人數足有上千。

  恰巧此時遇得張副帥累病而故,喪事才辦,府衙上下亂作一團,因沒人能做擔事那一個,也無人去頂天,等天亮才匆匆騰出手來遣人過去。

  原本還剩一口氣的,也死得透了,更有些被親友搏命挖將出來,隻好半夜無頭蒼蠅亂撞,也尋不到什麽大夫,自然耽擱醫治,或應是小傷,成了大傷,可能能活,也拖著沒了命。

  流民營無人去管,更無人得知其中人口具體數目,若遇得沒有家人親眷在的,死了都白死。

  最後京都府衙計出來共有兩千余人被壓,失蹤者或有四五千,至於實際數量,只有更多。

  北面那樣動靜,張副帥又走得突然,京師一下子沒了頂梁柱,莫說尋常百姓,便是留守的京都府衙上下官吏、駐守兵將都跟著心慌,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動,猶豫要不要跟著朝廷一同南下蔡州,更是無人管理城中事務,許多東西便撂在一旁。

  眼見那塌了的棚屋下再挖不出什麽東西,又看公主將要還京,府衙當中一時騰不出手去搬挪,隻好拿雪一埋,權且敷衍過去。

  趙明枝路上已經從那吏員口中得知事情來龍去脈,也早知城西情形必定不好,卻不曾想竟是如此慘狀,因前方人群擋路,車行不動,正要推門下馬車,就被一旁木香拿手攔了。

  “殿下,此處人多眼雜,流民一旦暴亂,幾乎不能做什麽控制,後頭隻十余鏢師,難有多少保護。”她勸道。

  那吏員則是直接跳將下馬,指著不遠處一名衙門裡的鋪兵道:“殿下在此處稍等便是,小的這就過去問問發是個什麽情況。”

  自知草率,趙明枝也不再一意孤行,正要退回車廂,卻聽十余丈外,一名三四十歲婦人懷中抱著繈褓,又領著摟著一名七八歲小兒猛地撲向道路當中,把向外的一輛推車整個攔住。

  那推車人手腳一停,好險沒有把人撞了,口中慌忙喝道:“那瘋婆子,攔我路做什麽!還不快讓開!”

  “你要走可以,隻把俺孩子他爹留下來!”

  趕車人愣道:“我何時捎帶了你丈夫?”

  那婦人一指那車上層層堆壘的屍首,叫道:“這不是麽?”

  趕車人隻好將推車立穩,卻也不敢讓開,隻皺眉道:“先前喊伱們來認人,都說認不出來,這會子都混在一處,怎的又認得出來了?”

  又催道:“既是能認,那就趕緊領走,不要耽擱我辦差!”

  那婦人卻道:“在棚子下頭壓了這許久,各人混在一處,哪裡還能認得出來他爹相貌是哪一個,你隻把車子帶走,車上人都留下便是。”

  “耍我啊?!”那趕車人頓時變了臉色,抬起推車便要走,不妨後頭披麻戴孝的許多老弱婦孺,竟是個個跟著從兩旁道路壓了過來,把這一車並後頭許多推車盡數堵在路上。

  “你要把我兒運到哪一處?”

  “我爹娘兩個要葬在一處的,你們胡亂把不知來歷的人全數瞎混,也不叫我們這些人去看著,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我媳婦同閨女埋得淺,興許還有口氣在,只是凍得僵了,若能找出來拿衣服包著暖一暖,必定還能活的,作甚這樣著急運走?衙門想要幹什麽??”

  一時之間,道上人聲吵鬧異常。

  那當頭推車的身上穿著公服,卻是個鋪兵,此時被圍著罵戰,哪裡說得過,又不知怎的回,又不敢回,眼見那些個流民越圍越近,深怕挨打,隻好把那推車一撂,朝著後頭叫道:“長官!”

  很快有個鋪兵頭子打扮的人領著幾個下手上到前來,幾人手裡抓著不知哪裡來的水火棍,本還想做驅趕,見到前頭那烏壓壓披麻戴孝人群,也唬了一跳,險些沒有當即掉頭就跑。

  這幾人一來,立刻就被諸多流民團團一齊圍住,問了許多問題,照舊不敢回答。

  流民們哪裡肯做罷休,少不得推搡訓罵,動靜越來越大,火藥味也越發大了起來。

  眼見此處吵吵嚷嚷,沸反盈天,終於來了個身著綠袍官員。

  那人表情甚是難看,一上前便喝道:“做什麽?官府辦事,你們把官差盡數圍著,是想造反麽?!”

  又緩和幾分,道:“有什麽話好好說,怎的突然攔了路?”

  此人一發話,流民們見得他身上官服,又聽他口氣嚴厲,卻是越發躁動不滿。

  人群裡不知誰忽然叫道:“做什麽你不知道?你瞎的麽?”

  又有人叫道:“甚時候死你一家,你就知道我們做什麽了!”

  兩句話一叫,那官員身後衙役盡皆變色。

  當中有人上前罵道:“這是京都府勾當左廂公事,你們再胡亂鬧事,小心一齊抓得起來!”

  這話一出,最開始攔路那婦人把懷裡繈褓解開放在一旁,自己一頭撞得上去,把那上前衙役嚇得連連後退。

  那婦人哭道:“抓了俺得了,把俺同家裡兩個小的一起抓走,眼見俺家孩子他爹走了,剩俺們娘三,又要抱個小的,又要養個大的,不曉得幾日沒飯吃了,左右都要死,餓死不如進牢裡關死!”

  那衙役忙把手裡水火棍往前一攔,叫道:“你再胡攪蠻纏,真要抓起來了!”

  後頭那勾當左廂公事也道:“有話說話,再鬧事我就不客氣了!”

  一時四下噓聲不斷,又有咒罵聲。

  忽聽一人叫道:“官爺,我們這一群本來無家可歸,從來不想惹事,隻一句話要問——衙門急著把這許多屍首運走,是個什麽意思?是不是要盡數燒了?!”

  那公事擰眉道:“這些屍首全數無人認領,難道就放在此處,任其發臭?”

  他雖沒有承認,然則聽那話中之意,明顯就是默認了。

  一片披麻戴孝裡,頓時發出震天哭聲。

  那婦人哭得最慘,叫道:“人已是死得這樣慘,連具全屍也不叫留,他爹到得地下,如何是好?!”

  她一面哭,一面反身竟要往那前頭推車上撲,然而隻走兩步,就被左右衙役架住,隻好又做回頭,哭著道:“竟是當真不給我活路了麽?!”

  語畢,把臉一擦,取了頭上簪子就要往喉嚨處反捅。

  她並非玩笑,果然一心求死,用的是死力,哪怕被一旁衙役拿手緊緊掰住,竟不能掰開。

  而除卻這一人,其余人也各自騷動,紛紛做哄鬧上前狀,儼然要去搶車上屍首。

  場中衙役、鋪兵其實為數不算少,見勢不對,就要來做支援。

  官兵手中有槍有棍,又都是壯勇,而流民們不是老弱,就是婦孺,隻佔著一個人多,真打起來無人能得好處。

  趙明枝自馬車往下看,把一應景象盡收眼底,情知不能再等,當即扶著馬背,自車廂中跳將下去。

  她左右環視一圈,見得不遠處一名鋪兵手中提著鑼鼓,再不猶豫,疾步上前,一手抓過那木槌,朝鑼上重重敲擊。

  鑼鼓聲本就尖利,此刻被接連重擊,更是鑽入所有人耳中,頓時場中諸人動作稍作一頓,個個聞聲望來。

  趙明枝今日沒有裝扮,隻一身便裝,也未塗脂抹粉,然則她本來相貌就極盛,正襟肅容時更顯莊重,此時快步向前,動作、儀態無可挑剔,哪怕半個字也不識得的老叟老嫗,也能看出其人身份不同。

  而後頭護衛們已然反應過來,急速跟上,抓著佩刀護在兩側。

  這一行俱是蔡州精挑細選而來的禁衛,個個高大威武,看著十分精神。

  趙明枝在前,禁衛隨後,儼然眾星拱月。

  如此陣仗,倒把場中人唬了一瞬。

  而趙明枝要的就是這一瞬。

  她上得前去,抽出腰間匕首,一手捉住那尋思婦人手中簪子,用力一削,把半邊尖利都截了,將那東西往地上一擲,卻自發問道:“你那丈夫姓甚名誰,哪裡人?”

  那婦人滿臉都是鼻涕眼淚,被這麽一問,卻是懵了幾息才反應過來。

  她本來就是借著一股氣勇,被趙明枝打斷之後,再難聚攏,只會原地站立發愣。

  趙明枝見此人不做回復,卻轉頭朝著人群當中問道:“誰人認識她丈夫?”

  有個老嫗道:“她一家同我是鄰居,她那丈夫姓侯,叫做侯繼寶,自河間來的。”

  趙明枝聞言又望那婦人道:“是也不是?”

  那婦人半晌方才木然點頭。

  趙明枝便回頭道:“去尋我紙筆來。”

  她中途插這一杠,行事出人意料,無人能猜到其中之意,卻是引得個個停了手,朝此處看來。

  木香反應極快,立時把車廂裡筆墨抓了,又摸了紙,匆匆小跑而來,雙手奉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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