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拿著紅頭文件,上面寫著茲任命陳棋同志為黃壇區衛生院副院長,陳棋的心情太複雜了。
你說高興吧,那肯定是有的,他又不是聖賢,視功名如糞土,年輕人多少都有虛榮心的。
在官本位思想嚴重的這個國家,芝麻綠豆小官也是多少人想爬也爬不上的高度。
盡管這個衛生院副院長只是副股級,比這個級別低的幹部就沒了。
但為什麽在喜事面前還心情複雜,那是因為陳棋感受到了這個任命沉甸甸的壓力。
當了副院長,這不僅是榮譽,更是一份責任,但問題是陳棋並不想肩負起這個責任,因為他的最終目的是調出黃壇,調到城區去跟蘭麗娟團圓結束異地戀。
來黃壇他是被迫的,做出一番成績他也是有功利心的,動機並不是那麽單純。
結果好了,現在一個副院長帽子扣下來,也如同一個緊箍咒套在了他的頭上,這讓陳棋內心有迷茫、不安、愧疚,甚至是燙手的感覺。
嚴院長坐在辦公桌後面,看著陳棋臉上的陰晴不定,怎麽會猜不透這個年輕人的所想呢?
“小陳啊,讓你做副院長,是局領導對你工作的肯定,是我們黃壇衛生院全體職工對你的信任,這是好事,你怎麽感覺不是很開心呀?”
“院長,我,我才工作半年就當上了副院長,我……”
嚴院長嘿嘿一笑,
“你怎麽想的我知道,別有壓力,反正短時間內你想調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畢竟你已經是衛生系統豎立起來的一杆標兵,現在局裡還指望大家向你學習,基層衛生院也創建外科呢。
但你也別急,這是好事,對你個人來說是大好事,你的級別提上去了,規矩是能升不能降,就算你調到別的醫院去工作,那也是戴著帽子去的,你這樣就比你的同學早進步了幾年。
我知道把你困在黃壇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你要知道,一飛衝天的前提是要打好堅實的基礎,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咱們千萬不要心急。
你既然遲早要走,那就在黃壇乾出一番事業讓所有人瞧瞧,這樣你以後去新單位,別人也會說你是靠自己的成績上來的,而不是走後門上來的赤腳大夫。”
當~~~~
陳棋的腦海裡猶如警鍾長鳴,一下子把他給敲醒了。
醫院是有鄙視鏈存在的,省級醫院瞧不起地區醫院,地區醫院瞧不起縣醫院,縣醫院瞧不起衛生院,一級一級,等級森嚴。
哪怕到了後世,也很少有基層醫院的醫生往上級醫院調的。
上級醫院的醫生如果有調去基層醫院工作的,不是升官了,就是犯錯誤了,無一例外。
陳棋現在在衛生院工作,還是最基層的山區衛生院,那就是鄙視鏈最低層,上調大醫院還不算太困難,但如何服眾,如何能新單位立足,這是關鍵。
不要說你技術好,水平高,做起手術來頂呱呱。
沒用的。
醫院裡同樣等級分明,比如門診都是老資格的醫生坐著,住院部都有診療組,一切都是組長說了算。
陳棋哪怕再有逆天的本領,人家瞧不起你,排擠你個赤腳醫生,不給你排門診,不給你排手術,同樣能活活憋死你,讓你英雄無用武之地。
這個突破口有兩個,一個是自己實力強,能做別人不能做的手術,到時一鳴驚人,讓同事壓不住你。
另外一個就是“戴著帽子”去,級別平調過去,在新單位大小也是個官,這樣對上普通醫生就有優勢了。
“官”跟“民”之間是有鴻溝的,尤其在八十年代,醫院裡的幹部掌握一切上升資源,話語權極重。
這樣陳棋去新單位就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至少不會被欺負。
所以陳棋聽到嚴院長的分析後,馬上就想到了“升官”的好處,眼睛一下子亮了,心情瞬間陽光明媚。
“院長,您老可真是高瞻遠矚呀,是我格局太小了,嘿嘿。”
陳棋開始傻笑起來了,嚴院長就知道這小子轉過彎來了,便打趣道:
“那甚麽時候擺上兩桌,請我們打打牙祭呀慶祝慶祝呀?陳院長。”
陳棋大手一揮:“今天晚上,全體都有,一起去招待所食堂,飯菜管夠,咱們不醉不歸!”
陳棋這邊開心了,滿意了,要大肆慶祝了,但有人卻不爽了。
黃壇區,張蔣公社衛生院裡。
傅千偉狠狠將一隻水杯摔在地上,呯一聲響,在小小的衛生院裡引起了極大的聲響。
倪美英在藥房裡盤藥,聽到聲音趕緊跑了過去,這時候衛生院的其他職工都探頭探腦朝院長辦公室看去。
倪美英一臉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去去去,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衛生院的職工們都是撇撇嘴,心裡早就罵開了。
張蔣公社衛生院一共有職工7人,只有兩個正式工,自從傅千偉和倪美英和平下放後,傅千偉終於過了一把“院長”癮,現在都快成夫妻店了。
可是公社衛生院這是好聽點的說法,難聽點,就是標準的赤腳醫生,連去衛生局開會的資格都沒有。
他辛辛苦苦在黃壇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盼到副院長意外死亡,嚴泉信這個院長又不得人心,想取而代之的時候,卻被人一腳踢了自出來。
結果讓一個工作才半年的小年輕撿了便宜,當上了副院長,這可是有級別的正式幹部,怎麽能不讓人眼紅?
提乾啊,這是多少職工的夢想,而傅千偉就只差了最後一步。
所以他當他聽到陳棋升任副院長後,氣得眼睛都紅了,終於開始摔東西了,也預示著他想重回黃壇的希望沒有了。
倪美英一進門,看到滿地的碎玻璃,一邊掃,一邊勸道:
“老傅,不就是陳棋當副院長嘛,這有什麽大了的,咱們還不稀罕呢,保重身體重要,別氣壞了啊。”
傅千偉板著個臉,惡狠狠罵道:
“一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也想當我的領導?到我頭上來拉屎拉尿?沒那麽容易,媽的,非得給他和嚴泉信這老王八一點教訓看看!”
黃壇區衛生院年終總結會議上。
嚴院長有點小興奮地給全區10家公社衛生院的院長們介紹道:
“來來來,年底了,我們也沒時間下來視察一下,今天趁這個會議先給大夥兒介紹一下,陳棋同志剛剛被任命為區衛生院的副院長,大家歡迎!”
掌聲稀稀拉拉。
陳棋還是站了起來,給大夥兒微微鞠了一躬。
嚴院長繼續說道:
“小陳院長大家都已經熟悉了,我也不多介紹了,希望大家在以後的工作當中能繼續多多支持小陳院長,長江後浪推前浪,以後總是他們年輕人的舞台嘛。”
嚴院長這話可不是酸,不是冷嘲熱諷,反而是在替陳棋豎立權威,暗示底下那些老油條,以後可是陳棋說了算。
八十年代初,越中衛生系統是地區衛生局管縣衛生局,縣衛生局管區衛生院,區衛生院則管理著最基層的公社一級衛生院。
其實公社一級的衛生院正式的名稱應該叫“公社衛生保健所”,但大家習慣叫衛生院。
所以黃壇區衛生院就是底下10個公社衛生院的上級管理單位,掌握著最重要的人事任免權和財權,以及業務指導權。
問題就出在財權上。
傅千偉抽著煙,咪著眼睛突然第一個開口了:
“嚴院長,小陳同志……”
沒叫陳副院長?
嚴泉信的眉毛一挑,知道今天有人要跳戲了,相反陳棋自己還沒有擺正位置,對這個稱呼反而不在意。
傅千偉撣了撣煙灰,繼續說道:
“年底開會了,本來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情,大家辛苦工作了一年,好歹也太太平平沒出什麽差子,可是現在是有人開心有人愁啊。
我聽說黃壇今年因為新開設了一個外科,有錢了,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不光發工資還能發補貼,這補貼都比工資還高了,娘的,真是土財主啊。
可是我們公社衛生院呢,我不說別人,我就說我們張蔣衛生院,7個職工,別說發什麽年貨了,今年連工資都發不全,職工們都愁啊,我這個當院長的也愁啊。
現在呀,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所以嚴院長,噢,還有咱們剛剛新官上任的陳副院長,我提一個要求,今年咱們基層職工們的工資,你們是不是能幫忙給補全了?”
傅千偉這麽一說,辦公室裡的其他幾個院長也紛紛叫起苦來,就以基東衛生院和車頭衛生院的院長叫得最歡。
“是啊,黃壇是我們上級單位,你們有錢了,可不能不管我們呀!”
“就是,咱們一家不能說兩家話。”
“我們要求一視同仁,都是同志們,不能有差距!”
院長們的要求有沒有道理?
有!
基層醫院沒飯吃了,向上級求救是很正常的事情,往年黃壇衛生院沒吃飯,不照樣向縣衛生局求救。
問題是10個基層衛生院職工加起來超過了70人的規模,這得多少錢?如果人人都按黃壇衛生院的標準發放,那陳棋外科賺的錢哪裡夠分?
平均主義,吃大鍋飯的結果,那就是人人受窮。
嚴院長和陳棋對視了一眼,都知道這是有人要給下馬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