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英雄一世今安在,明月依然是漢秋
王霖前呼後擁,登臨銅雀台。
其實盛況不再,只是一座三國遺跡,歷經千年風雨。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若以曹植的銅雀台賦而論,現在的銅雀台與人妻操初建時宮殿樓閣連天蔽日相比,不過就是宋家莊內一座普通的觀景閣。
或許也只有這座高兩層的木質閣樓為當年遺存,歷經宋家數代人修繕,而閣樓兩側偏殿均為宋氏後建。
但此處仍為臨漳或說鄴城遺址一帶的最高點,遠眺奔流不息的漳河,回望巍峨太行,山水相連,也足令王霖生出幾分中華美景如此雄壯之感。
紅日西斜。
王霖遠觀美景,與諸將談笑生風,宋鵬然和宋家諸人誠惶誠恐伺候在後。
宋家作為河北豪強,士紳大族,真正的底蘊累積千年,其實與盧俊義的盧家也相差無幾,只是名頭沒有盧氏那麽大罷了。
否則,宋家焉能以莊丁與鄉民,構建堡壘壕溝,與金人對抗至今?
在王霖眼中,宋家這等士紳,就是抗金同盟統一戰線的重要組成力量之一,必須要團結在內。
嶽飛笑道:“師傅,關乎銅雀台,歷朝歷代文人吟誦之作汗牛充棟,但縱觀起來,律詩者超越唐人杜牧之‘赤壁’者幾無,而以詞或歌賦而言,還當以三國曹植之銅雀台賦為冠。滄海橫流,山河變異,後人無可更替者。”
王霖笑而點頭。
諸將當中,嶽飛算是文武雙全之人,對詩詞歌賦頗有賞玩。
不然,後來也寫不出那首氣壯山河的滿江紅來。
麾下諸將,花榮、韓世忠、盧俊義、董平等倒也是文武雙全的儒將,其余便多工於武備,對這些吟詩作對之事不太感興趣。
譬如李逵史進,除了酒肉,就是殺敵才來得暢快。
韓世忠胸有塊壘,本想點評兩句,後又覺自己方才在台下無意間觸犯了王霖麾下嫡系諸將的“忌諱”,便不願意再當出頭鳥,就遠遠站在後頭,自顧賞景。
此時,卻聽身後腳步聲起,眾人扭頭望去,見有六七名大宋文官打扮的男子,急匆匆登上台來。
領頭一人,左臂空蕩蕩,面色煞白,顯然曾受重創。
這六七人在其後跪拜在地。
領頭的獨臂男子,年約三旬,雙眸有神,鼻正口方,隻形容憔悴。
其人高聲拜道:“下官相州通判黃岐善——”
隨後就有人接道:“邢州提刑鄭通、湯陰縣令王恩博、臨漳縣丞昝國、大名府留守副使龔立偉……拜見齊王殿下!”
嶽飛湊近王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王霖緩緩點頭,眼前這六七人都是聞聽伏虎軍在相州大敗金人,前來投奔的河北義軍首領,前大宋河北各州縣的在職文官。
雖然各州主官紛紛望風而降,但河北官員也不可能全部都成了沒有骨頭的漢奸。
關鍵時刻,諾大一個河北,冒出幾個挺身而出率民眾展開敵後抗金的中下層官員,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王霖清澈、讚賞的目光落在黃岐善身上。
從五品的州通判,也算級別不低的官員了。
此人一介文臣,手無縛雞之力,卻能在相州主官投降的危難關頭,率百余人突圍而出。
又在鄉野組織民夫對金兵進行襲擾,臨戰則身先士卒,被金人斬落一臂。
這些人的存在,也算是詮釋了“河北多慷慨義士”的古語,並非是完全虛構。
王霖於宋家莊停留,宴於銅雀台,也有與諸人相會的心思。
毫無疑問,這些經戰火洗禮和考驗的文臣能吏,將是宋金戰爭中最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後方輜重,後勤,軍備,穩定……皆要指望這些人用力用心。
而沒有一個穩定和源源不斷支持保障的大後方,這場戰爭根本打不下去,更不要說打贏了。
一念及此,王霖面帶溫和之色,親自上前俯身扶起了黃岐善,又向鄭通等人一一頷首,命嶽飛親自代他扶起眾人。
“諸位大人,本王有禮了!”王霖向黃岐善等人躬身行禮。
韓世忠等諸將有些意外,都沒想到王霖會如此看重這幾個逃離了本職所屬的文官。
黃岐善等人趕緊還禮:“下官等不敢!”
黃岐善等人其實至今還有些忐忑不安,擔心被朝廷追究失城之責。
罪魁當然不是他們。
但他們作為主官的副手或者重要官員,均擔負有守土之責,城池陷落,轄民遭遇屠戮,他們焉能無責?
王霖緩緩道:“疾風知勁草,國亂識忠臣。諸位大人能在國難當頭,臨危不亂,糾集鄉人,抵抗金兵,不懼生死,衛我國祚,其行也慷慨,其為也壯烈!”
“古往今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壯士,諸公,當如是也!”
王霖的話擲地有聲。
他的話一出,就等於是為黃岐善等人的行為定性。
無罪,有功!
而以王霖在如今大宋無人可撼動的地位,他的話就代表了大宋朝廷!
王霖話音一落,黃岐善等人均面向東京方向,跪拜在地,嚎啕慟哭,良久不絕。
金人入侵以來,他們背負著極大的思想壓力。
他們以極強的組織能力和大忍耐意志,組織不甘當亡國奴的河北人糾集成軍,襲擾金人,這是完顏宗望至今沒有真正在河北站住腳的關鍵因素。
若無這些抵抗勢力的存在,金人怕早就在河北扶植一個“燕國”傀儡政權出來了。
王霖對此心知肚明。
若非如此,歷史上的金人就不至於會在宋國扶植兩個傀儡皇帝了。
宋國疆土好佔,但要實現長期治理,也不容易。
王霖輕描淡寫一句話,對於他們過去所為,一言以定!
他們不是逃離職守的亂臣國賊,而是忠臣義士!
於國,於民,於社稷,有功!
王霖沒有勸說黃岐善等人,任憑他們嚎哭流涕,發泄著鬱積已久的情緒。
完了,才與他們從容交談,詢問各地狀況。
他沒想到,黃岐善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兩榜進士出身。
用句現代人的話說,堪比北大清華,學歷杠杠的。
在當前這個年月,科舉晉身難度之大世人皆知。這些人顯然都是宋人中的精英。
所以,文臣中既有秦檜這種人,也有黃岐善這等義士。
王霖心生感慨,當務之急,就是需要黃岐善這樣的人多多益善,更多充實到大宋朝廷各級崗位上去,與金人的作戰才算無後顧之憂。
他心中早就有了一個成熟的安排。
黃岐善權知相州,黎陽、滑州、湯陰、臨漳……這些已經被光複的州縣,都需要文臣治理,撥亂反正,戰後重建。
王霖將自己的安排逐一告訴黃岐善等人,在諸人的感激涕零聲中,當面將自己上奏朝廷的奏折以八百裡加急的方式,發向京師。
不用懷疑,這樣戰後地方官的安排,朝廷定會尊重王霖的意見。其實趙佶根本就不關心這些,他隻關注王霖是勝,還是敗。
若敗,就要再生逃跑之心。
見王霖與黃岐善這些文官談興正濃,談古論今,韓世忠、張俊、劉光世等武將面面相覷,王爺不是非常痛惡朝中這些虛偽文臣的麽?
而天下人皆知,士族、文臣與王霖不合,因為王霖動輒殺文臣。
……
黃岐善躬身誠懇道:“王爺文才名動天下,下官在相州多有聞之,今日下官等在銅雀台拜謁王爺,山河美景在此,不知王爺可有佳作,也讓下官等觀摩並傳之後世?”
王霖心中苦笑。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什麽時候都忘不了舞文弄墨。
即便今日這種情形,金人重兵還在枕邊酣睡,他們還是熱衷此道。
但王霖今日與黃岐善等人相會於銅雀台,本就具有深意。
他微微頷首,輕笑道:“麻煩宋員外,派人取筆墨紙硯來!”
宋家人設案於銅雀樓前,高台之上,面河背山。
余暉落於山河天地之間,戰後的臨漳城肅穆而蒼涼,漳河水滔滔奔流不息,而大山巍峨橫亙千裡。
腳下炊煙嫋嫋,一片祥和。
王霖深吸一口氣,提筆寫道:
“大宋宣和二年,八月十九日。吾舉兵過河,斬金虜萬眾,逐複臨漳、相州諸地。
吾與麾下大將嶽飛、花榮、燕青、韓世忠等並相州通判黃岐善……等河北守臣、士紳宋鵬然等義士數十人,登古銅雀台,觀山河美景。懷古,有感。”
王霖題畢,眾人無不觀之大喜,尤其黃岐善等文官更是淚流滿面,躬身拜謝。
以王霖過往之才情,如今之威名,作為大宋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他此時所作只要大差不差,必將傳頌天下,而他們這些人當因此名垂青史。
而黃岐善擔心的追責和史上留下罵名之事,便不複存在。
嶽飛等人且不說,單張俊和劉光世兩人豔羨無比,偷掃韓世忠一眼,韓世忠也有些意外和感動。
這說明韓世忠已進入王霖視野,成為他器重和信賴的嫡系大將之一。
三人同來青州同在麾下效力,明顯最年輕、最底層的韓世忠,比他們走得更快一些。
王霖笑了笑,提筆繼續寫。
“西陵樹,曾是美人歌舞處。腸斷君王死別時,蛾眉憔悴分香去。
魏武心事有誰憐,殘瓦空題漢代年。銅雀春深懸落日,石麟秋冷臥荒煙。
鄴下興亡今又古,烏號野樹猿啼雨。泉扃長夜鎖幽魂,有酒誰澆台下土。”
這是元代周巽關於銅雀台的一闕詞,寫在此時,更添幾分懷古之憂思,之悲壯。
眾人交口稱讚,不絕於耳。
韓世忠在旁默誦一遍,心中自忖,齊王真乃天降英才,武功盛世,文才又如此風流,古往今來,何人可及?
黃岐善讚自肺腑道:“銅雀台,當以此詞再傳頌千古,王爺文治武功可越魏武,天下第一人也!”
王霖卻歎息道:“孤一向視詩詞為小道,娛情可,治國卻還是要秉承公理、經義大道。孤所出詩詞雖多,但真正滿意者,卻唯有當日贈張太尉的一闕……”
黃岐善慨然道:“王爺,可是那首破陣子?”
王霖點頭。
湯陰縣令王恩博輕輕吟道:“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鄭通等人同聲歎息道:“此闕詞千古絕唱,張太尉在滑州以死殉國,其壯懷悲烈,讓吾輩痛心疾首!”
王霖沉默,突然清淚橫流。
作為穿越者,兩世為人,能打動他心懷的人和事,已經不多了……而張叔夜,算一個!
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位白發蒼首的老者,以疲倦之身試圖挽天傾,以生命余火報家國社稷的孱弱背影!
然而,卻沒有得到大宋朝廷的認可!
王霖如此情態,悲傷溢於言表。
眾人皆面現動容。
良久,王霖擺擺手,旋即又命人取了紙來,再次提筆。
“銅雀空台漳水流,雲橫煙斷笑殘丘。千門鎖鑰風塵暗,萬裡河山落日收。才子文章堪極目,美人台榭半成洲。英雄一世今安在,明月依然是漢秋。”
寫罷,王霖將筆擲下,慨然道:“今日孤與諸位齊聚銅雀台,當盟誓之:驅逐金虜,還我山河,此心昭昭,可比日月!”
眾人皆躬身拜下:“吾等,當與金人決一死戰,以死報國,誓死不休!”
不遠處,韓世忠緩緩拜下,心中澎湃激昂。
他戎馬十載,人到中年,能遇上王霖這般英主,實是他人生的幸事。
他知道王霖麾下諸將都有效仿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的黃袍加身之舉,推王霖上位取宋而代之。
其實擁有這般心態的人還不在少數。就算是民間,也隨著王霖數次戰敗金人,隻手挽天傾,怕也會越來越多的人產生這般想法。
將王霖視為三國之魏武。
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想起方才王霖對他說的“孤不會當曹公”,據此判斷王霖現階段不會篡宋,因為外敵當前,大宋內卷,兩敗俱傷。
韓世忠並不知,王霖說的是別有所指。
晚上還有更新,稍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