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滑州。
數萬披堅執銳的金人騎兵,列成數個齊整的衝擊方陣,如同一道道洪流,整個壓進。
煙塵漫卷,軍旗獵獵,大地都為之震顫。
金兵將身上的甲胄互相碰撞,發出沉悶的金鐵之聲,匯聚成完顏宗弼堅若磐石的中軍方陣。
大軍陣型倏展,仿若一柄巨大的彎弧刀鋒。
刀光霍霍,三千輕騎,自密集的方陣之中,排眾而出。
“殺!”喊殺之聲,聲震九霄。
完顏宗弼斷然發動了第三次攻擊。
群馬飛馳,衝向滑州。
喊殺聲如雷震谷,精騎如破水之箭,而自城樓上,傾瀉掠下鋒銳的箭雨、滾石、鐳木以及腥臭滾燙的糞水,一時之間,慘呼聲大作!
中軍陣中的完顏宗弼面色鐵青。
自攻入大宋境內以來,金人所部幾乎是望風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就算是這守滑州的張叔夜,也曾被金人連敗數次,潰不成軍。
眼前的這座孤城,完顏宗弼本來以為彈指可破,結果他的五萬大軍被延遲在此處已經數日。
滑州城上的兩萬宋軍仿佛如打了雞血般血戰不退,悍不畏死,有時候甚至不惜抱著攻上城頭的金兵同歸於盡,滾落在城下化為肉泥。
前兩次攻擊,金兵損傷慘重。
這一次,宋軍的防守更嚴,更凶猛。
攻防交戰從午後直至傍晚。
城下伏屍處處,空氣中血氣彌漫,女真騎兵的死屍與穿著宋軍鎧甲的軍卒重重疊疊累積在城下,血流成河。
濃烈的血腥味仿若來自九幽地獄,掩得星月失色,連帶著遠處地平線上那一道黎明前的青白曙色也說不出的淒慘蒼涼。
而夜色下,滑州城上的大宋軍旗依舊在高高飄揚。
張叔夜披甲渾身斑駁血跡,蒼發散亂在腦後,他手執長劍,氣喘籲籲,靠在城牆上,望著篝火熊熊的金軍大營。
無數的傷卒接連被抬下城樓,剩余的軍卒也面色哀絕,他們早已懷了死志。
城中,所有百姓婦孺都被發動起來,所有屋舍皆被拆毀,化為守城的器械。
三日的進攻,宋軍付出了兩倍於金兵的慘痛代價。
陣亡六千多眾!
完顏宗弼端坐帳中,面色難堪。
麾下兩排金將面色都不好看。
當然臉色最難看的還是契丹降將郭藥師。
前兩次攻擊,完顏宗弼使用的都是郭藥師麾下的常勝軍,以為炮灰。
這直接導致常勝軍死亡數千人,讓郭藥師肉疼得發緊,卻又不敢抗命。
郭藥師心中冷笑,他知道這些金人其實根本就瞧不起宋人,完顏宗弼前幾日還口出狂言,要在六月十五日前,在東京的大宋皇宮吃酒,將宋國皇帝的嬪妃賞賜給諸將為妾!
然後幕天席地,開一場無遮攔大會!
然而萬沒想到,滑州居然久攻不破。
尤其今日一場猛攻,金兵一個萬戶隊上陣,傷亡過了兩千人,這對於金人來說,還是從未有過的損傷!
當然,郭藥師也並不認為宋軍就能守得住滑州。
實力對比懸殊,一座孤城,被拿下,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郭藥師想了想,便主動出班抱拳道:“四皇子,末將以為,我軍並不擅長攻城,與其與宋軍死扛,不如將滑州團團圍住,困他幾日,待他糧草匱乏,必不戰自退。”
實際上郭藥師的建議是上策。
滑州儲糧有限,困上幾日,圍而不攻,宋軍遲早會跨。
但金兵素來狂妄慣了,又剛滅了大遼,氣勢正盛,郭藥師的話當即引發了激烈的反彈。
完顏宗弼麾下萬戶阿裡甚至一口唾沫啐到了郭藥師臉上,痛罵郭藥師畏戰無能。
完顏宗弼面色陰沉,猛然一拍桌案吼道:“吵什麽?區區一座滑州城,算得了什麽?我大金連契丹都滅了,還能拿不下一個弱宋?”
不過,完顏宗弼話音一轉:“本皇子以為,郭將軍所言有理,既然宋軍死戰,我軍頗有傷亡,不如暫且圍城不攻,且看宋人還能撐住幾時!”
完顏宗弼一錘定音,就無人敢跳出來反駁了。
完顏宗弼自是珍視自己麾下兵馬,這都是他的親信,若是折損過多,他如何去與他的兄弟們爭奪天下?
郭藥師心懷怨憤,但面上卻依舊帶著濃烈的恭謹之色,他躬身為禮道:“四皇子英明!末將且回自陣,等待四皇子軍令!”
完顏宗弼微微一笑:“郭將軍請回!”
郭藥師扭頭便走。
他剛出了完顏宗弼的中軍營帳,就聽見裡面傳出吵吵嚷嚷的金將的怒罵聲,面上忍不住浮起一抹冷笑來。
……
滑州城上。
姚平仲匆匆走上城樓,伏在張叔夜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張叔夜無語,輕歎。
城中儲糧本就有限,朝廷的輜重運糧已經斷了。
兩萬大軍加上城中百姓民夫的人吃馬嚼,儲糧見底,這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
姚平仲咬牙道:“太尉,我軍在此阻擋金兵入侵,京師居然斷了我軍糧草,實在是讓人心寒。”
張叔夜搖頭:“不,有李相吳相在京師,朝廷絕不至於要斷我糧秣,只是……這說明,京師儲糧也不多了吧……”
“而且,估計朝廷上下對我軍能守住滑州也不報什麽希望,此刻東京應該在堅壁清野,準備死守,所以,糧秣也運不出來了。至於其他各處,怕是也無人敢運糧往滑州前線來了吧……”
姚平仲冷笑道:“太尉,京師尚有五萬禁軍,若能抽調半數來協助我軍防禦滑州,抵抗金兵,也不至於讓我等孤軍作戰,深陷重圍。”
張叔夜長歎。
他旋即凝聲道:“姚將軍,你我已為敗軍之將,丟棄疆土,已經獲罪於朝廷。
此番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不必抱怨,也不必心寒,你我到了此刻,唯有死戰報國,以死殉國,僅此而已!”
姚平仲沉默片刻,躬身行禮道:“末將願追隨太尉,此生,有此一戰,死而無憾!”
張叔夜顫抖著手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姚將軍,吾輩從軍,以身許國,既有今日,何惜此身?!”
“兒郎們,吾等不能再退了,吾等背後就是大宋京師,就是千萬大宋黎庶……此戰,無非死戰而已!”
“黃泉路上,老夫與諸位同行,吾輩不孤也!”
周遭軍卒默然跪拜在地,城門樓上一片嗚咽之聲。
張叔夜老淚縱橫。
夜空上陰霾深重,突然間就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張叔夜與姚平仲靜靜站在城樓上,凝望著金軍大營,突然輕道:“當日在京師,齊王曾贈老夫一首傳世佳作,老夫至今牢記在心。”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張叔夜輕輕吟道,“姚將軍,每每吟誦此詞,老夫都感慨難以,感覺壯懷激烈。齊王過去總說金人亡我大宋之心不死,必有大舉南侵之日,朝中無人相信,可今日……”
“事實擺在眼前。奈何我大宋備戰不足,軍力羸弱,以至於讓金人長驅直入,眼看大宋江山不保,老夫心痛如絞!”
“老夫年邁,死不足惜。只是歎我大宋,此番遭遇劫難,不知能否過此關口。
姚將軍,你我在滑州,至多再堅持數日,希望能為京師爭取時間。
待城破之時,老夫當面向京師跳下這滑州城,縱化為齏粉,我死也看著,我大宋京師能守住,我大宋江山無虞啊!”
姚平仲淚如雨下,躬身不起。
……
東京。
城內人心惶惶。
從昨日開始,京師就開始封閉了十六道城門,開始防禦備戰。
而城中那些權貴商賈高門大族,已經有不少人卷起家資準備車馬準備逃離京師,只是都被軍卒所攔。
李綱迫於無奈,傳令全城戒嚴。
凡意欲逃離東京者,無論是誰,無論是皇族還是朝臣,亦或者是普通商民,都殺無赦。
延福宮內,趙佶怒火朝天。
從下午起,他暗中糾集數百禁衛,準備逃離京師,被武松率皇城司兵馬所攔。
朝中群臣聞之,痛哭流涕。
堂堂大宋皇帝,淪落至斯,豈非讓人痛心!
宗澤的確是個狠人,他接管了京師防務後,命關勝率軍把守城門,接連殺了數百趁亂鬧事的民眾。
皇城司由武松統率,圍住皇城,將皇帝軟禁在了宮中。
席卷宮內財物準備出逃的太監宮女,被皇城司的人殺了也有百余人。
韓家。
齊國與韓嘉彥等人正在廳中議事,他們其實也準備收拾行囊準備逃亡南京,再由南京往青州投奔王霖,畢竟東京人幾乎沒有人能相信,京師能守得住。
但就在傍晚時分,突然有數百隱匿在城中的虎神衛現身,接管了韓家的防務,他們負責在亂時保護好韓家主要家人的安全。
這是王霖在京師安排的後手。
但如此也斷了韓家逃出東京的最後念想。
韓嘉彥歎息道:“這一回,王霖還能再救京師否?”
齊國流淚,無語。
此時,狂風呼嘯席卷全城,陰霾密重壓頂,一場暴風驟雨突然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