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空山外,一片沉寂。
李正景立身於此,看向前方。
前方山清水秀,藍天白雲,不見故人。
昆侖宗主,不,準確地說,是如今的千幻神君,已經離開了此處。
此番到來,他並不是要強行收服李正景,從而進行吞噬合並,只是宣告一聲,他就是千幻神君!
在李正景的心目中,千幻神君是潛藏於人間萬年光景的老家夥,陰險狡詐,萬般奸猾,可謂深藏不露。
但今日現身出來的千幻神君,偏偏顯得高調張揚,全無顧忌。
“這就是他的態度嗎?”
李正景低聲道:“他想告訴我,如今的我,依然不足以讓他過多忌憚?不對……”
千幻神君依然是想要將此時此刻的李正景,吞噬煉化,從而歸於自身的。
但是他終究沒有出手。
是因為千幻神君,也沒有把握,完全拿下自己。
也許不止是自己的原因,讓千幻神君所忌憚的,還有此刻在雲空山內部的李造化!
但不管怎麽說,千幻神君並不像是表面上那般平淡,所以他嘗試用言語,瓦解自己的心志,以人間大義,作為壓迫?
畢竟此前一直俯視著自己的,是千幻神君的“玉清人道身”,而如今的“太清天道身”,終究蘇醒未久。
而在明面上,自己年齡未滿二十,又為了人間之事能夠拚上性命,與陰庭大軍決戰於北域。
年少熱血,大約就是千幻神君的“太清天道身”,給自己定下的標簽?
所以這一次到此會面,是這狗東西的一場試探嗎?
或許對於已經沉眠多年的“太清天道身”而言,這應該是二者之間的初次會面?
但這太清天道身,是什麽時候蘇醒的呢?
“在西域佛國的時候,初代佛皇、先天雷神、金剛寺方丈、昆侖老掌教與少宗主,都有參戰。”
“至少那個時候,少宗主還是少宗主。”
“事發之後,我在渡世金船之上,與‘玉清人道身’抗衡,而少宗主遍尋中州與西域的交界之處,試圖尋找痕跡,那個時候……他應該還是他。”
“是在我擊敗了千幻神君的玉清人道身,取而代之,獲取玉清仙印之後,才引得‘太清天道身’的蘇醒嗎?”
李正景目光微凝,想到了此前最後一次,與少宗主分別之時的場景。
在北域一戰,少宗主來得稍晚,比他預料的更晚一些,事後聲稱是在豐都山,受到了阻撓。
當時李正景沒有多想,現在看來,那時候的少宗主,或許已經被“太清天道身”所佔據。
也許不是完全佔據。
但至少已經遭受到了影響。
否則,就不會給出“李造化”的名字!
“他以為那是來自於九劫傳世雷焱之中的反噬?並錯認為,反噬已經被他鎮壓了?而此去歸返昆侖仙宗,終於還是支撐不住了嗎?”
李正景伸手一揮,眼前是近來的消息。
消息來源,有大周王朝的、有金剛寺的、也有羅浮仙宗的、還有渡世金船的。
但消息之中的內容,無一例外,都是關乎於昆侖仙宗的。
這是來自於各方勢力的眼線,對於昆侖仙宗近期內部動亂的描述。
從那時候開始,李正景就隱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了。
因為這個朋友,從出生開始,就憑著絕佳的根骨,被定為昆侖的少宗主,而今得授九劫傳世雷焱……本就是老掌教自覺時日無多,提早做好的準備。
老掌教隕落之後,少宗主繼任,順理成章。
這應該是昆侖仙宗上下,盡都默認的事情。
何況北域一戰,少宗主展現出來的威勢,僅次於李正景,有弑仙屠神之威。
如此本領,誰能不服?
可是這一次,昆侖仙宗偏偏產生了內部動亂,不服之人更是不在少數。
不排除是有野心勃勃之輩,對“掌教之位”產生邪念,但是從各方勢力傳來的消息,無一例外,都提及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昆侖仙宗的太上長老,被斬了二十七位,殺得人心惶惶。
“二十七位,殺得太多了,不像是鎮壓內部之亂,而像是殺人滅口。”
李正景低語道:“他是把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太上長老,全數屠戮殆盡,而余下的諸位,心有疑惑,但並不知曉其中真相,因而不敢妄加猜測……”
可是東海那一尊凶獸,直撲昆侖仙宗。
這才逼得他沒有辦法,隻得親自出手,展露出了可以輕易滅殺凶獸的力量。
而這樣的力量,本不該是昆侖宗主所掌握的。
——
墜龍洞天之中。
東嶽府君得知消息,不由得松了口氣。
因為祖長命就在雲空山。
祂倒是不怕千幻神君會對祖長命這個小子下手,但祂怕的是,千幻神君直接生擒祖長命,用作將來培育新的血脈肉身。
好在千幻神君還是沒有動手。
大約還是忌憚那個名為李造化的小子。
“這個李造化,來歷不凡,連本座都查不出他究竟是誰。”
東嶽府君暗道:“千幻神君能夠為他起名造化,顯然是知曉內情的,也許趙還真也是知曉內情的……”
祂這樣想著,又喊道:“長思,你進來。”
祖長思匆忙趕至,躬身道:“府君有何吩咐?”
東嶽府君無奈道:“昆侖掌教斬殺了東海那尊凶獸,暴露了他是千幻神君的太清天道身!這一層身份,暴露之後,他反而沒有顧忌,直接去雲空山,找李正景表明了身份……”
停頓了一下,東嶽府君又道:“千幻神君是個老謀深算的東西,李正景等人畢竟還算年輕,我怕他殺個回馬槍,對長命下手。”
此刻的雲空山,也正如東嶽府君所料,並未過多嚴防戒備。
千幻神君已經大搖大擺來過了,讓正經團夥感到頗為無奈而且憤怒。
但也有了一種錯覺,他今日既然來過,又只是現身出來,卻沒有動手,大約近期不會卷土重來了……當然,也談不上錯覺,因為李正景看了金色書頁的運勢一眼,確實沒有指示千幻神君會再度現身於雲空山。
然而未過半個時辰,便有消息傳來。
千幻神君果然沒有現身於雲空山。
他去了金剛寺!
雷火降臨,勢不可擋!
金剛寺數千年的底蘊,門中金身羅漢輩出,徒眾數以萬計,更有不知多少香火願力所造就的佛門法器!
但在九劫傳世雷焱之下,皆土消瓦解。
這位當今的“昆侖宗主”,徑直闖入了金剛寺的禁地。
金剛寺千年大陣,佛門至法,全然無用。
他徑直闖入了金碧輝煌的大殿。
“你還是佔據了他的肉身?”
金剛寺佛子歎息了一聲,眼神頗為黯淡,吐出口氣,說道:“久仰大名了……債主!”
轟然一聲巨響!
已經完全接掌金剛寺所有機緣的佛子,悍然出手,打出了掌教級的威勢,天崩地陷。
然後便見大殿崩塌,化作廢墟!
在片刻之後,雷火衝霄。
一道身影,穿著道袍,背負法劍,手托一物,俯視下方,露出冷淡之意。
瞬息之間,這道身影,就此遠去,消失於天際,連頭也不回。
傳承數千年,強者輩出,法器強悍,而又陣法無窮,戒備森嚴的金剛寺,今時今日,於千幻神君而言,如若無人之地。
其實此刻,他只需要再施展一次道術,就可以將整個金剛寺盡數覆滅,殺盡在場所有生靈,將一切湮滅為廢墟,徹底斬草除根,杜絕漏網之魚,清掉所有的後患!
但對他而言,哪怕是這樣的的舉手之勞,他都懶得去做!
因為他完全沒有將金剛寺的“仇恨”放在眼中!
“呵呵……”
一聲低沉的笑,充滿了悲意。
只見崩塌的殿宇之中,一道金色身影,盤膝而坐,他眼中滿是悲涼。
他看著眼前的廢墟,看著傷亡慘重的同門,忽然慘笑了一聲,充滿了對自身的嘲諷以及悲哀。
他本已繼任金剛寺的方丈,將帶領這座數千年傳承的佛寺,走向更為輝煌的未來。
卻在一瞬之間,盡數傾塌,就此毀於一旦。
在最風光的時候,跌落了最黑暗的谷底。
等到李正景來時,看見的場景,就是這樣一片廢墟。
“拜見正景仙尊……”
有金身羅漢近前來,氣機低沉,恐命不久矣。
李正景看他一眼,發現此人便是金剛寺的羅漢堂首座。
曾經在京城一戰,李正景甚至想要斬落他的腦袋。
但是近日,這位羅漢堂首座,也有了油盡燈枯的意味,低笑了一聲,滿是自嘲,說道:“方丈……他在等你。”
“……”
李正景看向了崩塌的大殿。
廢墟之間,斷壁殘垣之中,有一具金身,盤膝而坐。
僥幸活下來的金剛寺門人,在收拾殘局,但沒有人去收拾那主殿,沒有人臨近這位新任方丈的身邊。
“方丈的身周,都是劍氣。”
羅漢堂首座,低聲說道:“我們沒有辦法接近……”
李正景微微點頭,一步邁出,就來到了大殿之前,然後感受到了一股凌厲的氣機。
在仙神之下,強如掌教級的力量,都無法硬扛著這股凌厲的劍氣,繼續前行。
但李正景運使玉清仙印,展現出來的法力,達到了仙神層次的境地,終於還是一步一步,往前而去,停在了金剛寺當代方丈的身前一丈處。
“你這身袈裟,挺好看的,有那麽一點方丈的威嚴了。”
李正景吐出口氣,說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當佛子的時候,更灑脫一些。”
隨著聲音傳開,才見眼前的金剛寺佛子,稍微動了一下,緩緩抬頭。
李正景一時之間,心裡竟有幾分發堵。
這位金剛寺的佛子,連自己動用法力,抗衡劍氣,以這般強烈的姿態,臨近身前一丈,都無法察覺了。
神魂的感知,已經微弱到了這般地步,只能依靠著金身的耳力,聽得自己的聲音,從而有所反應。
“你終於來啦?”
金剛寺佛子勉強擠出一縷笑意,但笑容之中,依然充斥著自嘲與悲哀,他低聲道:“少宗主死了。”
“我知道。”
李正景的聲音,也有些乾澀,說道:“現在他是千幻神君。”
金剛寺佛子繼續說道:“他很厲害,沒有借用外力,也沒有借助勢力,單憑一人,徑直闖到了這裡……我跟他交手了,但只有一個照面,我就敗了,這數千年的大殿也塌了。”
李正景的目光,落在佛子的胸口。
胸前透出一寸劍刃。
劍刃前端,是齊平的。
也即是斷裂的。
這是斷劍!
而且是仙劍!
“他一個照面,就可以殺我,根本不用拔劍。”
金剛寺佛子歎道:“所以這劍,應該是送你的。”
李正景深吸口氣,說道:“在你之前,我見過他。”
金剛寺佛子頓了一下,忽然笑了聲,道:“照此說來,他不單是為了寄存於我金剛寺的那份‘機緣’而來,更是為了在我身上,插這一劍的。”
李正景輕輕吐出口氣,說道:“也許是覺得,直接送劍給我,顯得不是那麽自然,插在你的身上,會讓我更加印象深刻,拿得更加順手?畢竟那個老東西,不能以常理推論。”
“說來也是。”
金剛寺佛子問道:“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送這柄斷劍給你,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看在咱們過往的交情上面……”
李正景低聲道:“你說。”
金剛寺佛子說道:“如今的金剛寺,落到這般地步,比當初的羅浮仙宗更為慘烈,必然是保不住三仙宗二佛寺的地位!我只求你能出面,保得金剛寺不滅,除此之外……你代我傳話,立十方為下一任方丈。”
停頓了下,他不由得感慨道:“替我告訴十方,是我對不住他,沒能保住機緣,否則他今後繼任方丈之位,有那份機緣在手,直接就能具有人間頂尖戰力了。”
李正景點頭道:“我答應你。”
金剛寺佛子露出滿意的笑容,又道:“當初在涼亭初見,我與少宗主都自問天資蓋世,其中你修為最低,全無名聲,最不起眼……那時候誰又能想到,你才是我們三人之中,天賦最高,成就最高,活得最為長久的呢?”
停頓了下,金剛寺佛子露出複雜之色,說道:“涼亭三人為友,今後隻你一人獨行了,對不住……沒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