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找到潛艇的航程日志,或者你們寫的日記。”
雪明拒絕了迦南生命的神交請求,他不確定這些小生命到底說的是真是假,而且這兩位石川號的乘員都遭受了肉食性迦南的襲擊,如果他們身上還藏著一些“惡魔”,雪明是絕對不敢與他們近距離接觸的。
哈斯本能和身體裡的“小精靈”共同相處,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做到。
曾經在黑德蘭大酒店裡,還記得那位好鄰居嗎?那位買下舊貨倉庫,獲得《星空》真跡的傑奎琳女士。
她被這種奇異的生命體控制,除了大腦以外,所有的元質都被肉食性迦南奪走了,她不能哭,不能笑,只能感受,就像被囚禁在肉身裡的一縷魂魄,如果沒有遇見哈斯本,傑奎琳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迦南們操縱著她的肉身,慢慢的度過痛苦且恥辱的一生。
除了一些專門用來探測靈災的器械,只要這些肉食性迦南低頭做人,在傑奎琳的肉身死去之前找到下一個宿主,它們就能一直活下去,基本很難會有人察覺到這些生命的存在——被寄生的人們依然能夠正常交流,能回憶起之前的往事,和朋友們相談甚歡,完全可以繼續扮演宿主的社會身份。
但是實際上這副肉身裡的智人,已經被迦南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顆大腦了。
如今哈斯本還能保留意識,但是很多決策行為也會受到肉食性迦南的影響。
他不能去強磁強電的環境裡,這樣會讓體內的迦南感到痛苦。面對生死抉擇的大事,迦南會控制松果體,強化他的恐懼情緒,讓他更加怕死。
他變成了一個美食家,因為迦南能帶給他更敏銳的感官,特別是在進食環節,這些寄生體在慢慢的改造哈斯本。他們似乎簽了一張無限期的停戰協議。
此時此刻,江雪明必須帶點東西回去,他不打算直接面對其他艙室的怪物。
“有這種東西嗎?我剛才說的,能夠帶回研究所,起碼得讓工程組的人知道這艘艇發生了什麽。”
伊吉立刻應道:“有的!有的有的!我一直都寫日志的!”
江雪明伸出手去:“把東西丟過來,我會想辦法把它封起來,帶回研究所去。”
“然後呢?”伊吉犯了迷糊,這位VIP似乎打算直接離開這裡,不像傳統印象裡的搜救隊——正常流程不都是一路殺到總控,然後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嗎?
而且
沒等伊吉想完——
——暴躁的工程師哈讚大哥立刻嚷嚷著。
“你打算回去?直接就走了?”
江雪明點了點頭:“啊”
哈讚:“沒有.沒有我們的事情了?”
伊吉:“我們不能跟你一起.嗎?”
江雪明再次點頭:“啊”
哈讚:“為什麽?!我在這裡住了起碼有五年了吧!”
“對啊!”伊吉也開始抓狂:“我就想著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呢!不然早就自殺了!”
“五年啊!整整五年!”哈讚比著手指頭,似乎覺得一隻手不夠,要兩隻手分開比。
他左手比二,右手比三。
“二加三!五年!”
秀了一波數學,非常厲害。
“每隔半個月取水,然後身體越來越虛弱,一天到晚都和這個家夥聊,聊完了沒有力氣了,身體變乾燥了,就開始睡覺。”
伊吉跟著說:“我不想和哈讚呆在一塊了呀!”
安全員這麽講著,立刻又改口。
“哦不!我不是嫌棄哈讚大哥你不是的,你人挺好的,還救了我一命。”
哈讚眼神飄忽,又變得疑惑,緊緊盯著舍友。
伊吉緊接著解釋:“我只是覺得挺奇怪的,咱倆處了那麽久,也應該有點感情”
哈讚:“他媽的你暗戀我?”
“沒有.沒有的沒有.”伊吉心虛的說道:“因為電影裡不都這樣麽.你把兩條公狗放在一個籠子裡,要是時間久了,它們沒變成仇家,那多少都有點機會有.”
“聽我說。”江雪明打斷道:“聽我說,聽我說好不好。”
兩個大哥齊齊看向江雪明,都希望這位VIP能把他們帶出去。
江雪明指著隔離倉,指向出入口。
“我只有一套抗壓潛水盔,只能讓我一個人回去,至於你們能不能對抗水下兩百多米的水壓,什麽都不穿就這麽浮上去,我想要是你倆能做到,應該早就跑出去了,對不?”
伊吉和哈讚點了點頭,他們也不是沒想過直接跑回去,但是人命只有一條,比起外邊的海闊天空波濤洶湧,看上去還是黑漆漆的小宿舍比較安全。
“我要是回不去,碼頭的工程組可能會再派人來——至於派來什麽人,我不知道。”江雪明好聲好氣的說道:“怎麽搜,怎麽救,我也不知道。關於艇上的靈能汙染,還有裂變引擎這些東西,我想應該有一套專業的處理流程,走完流程你們能不能活下來,會不會變成實驗室裡的切片樣本,那也不好說。”
講到這裡,伊吉和哈讚都是瑟瑟發抖的。
他們已經在這個鬼地方呆了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私底下他們也互相埋怨過,為什麽活下來的是他們倆呢?
如果是濕婆神顯靈的話,那麽這還算是一場試煉,是富有宗教意義的心靈之旅。
只要通過試煉的考驗,一定會有所收獲,可是好幾年過去了,迦南生命也反覆與他們講過這個事兒。
人總是需要盼頭的,當美好的神話破滅之後,哈讚和伊吉終於明白,這就是單純的受苦,是連坐牢都不如的痛苦——畢竟牢獄裡邊還有集體活動,還有講話好聽的獄友,還有每天按時按量供應的飯食,有娛樂活動,有智人最喜歡的勞動,還能隔三差五的放風,和親人朋友們在探監環節時說一說心事。
可是伊吉只能擁有哈讚,哈讚也只能擁有伊吉。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們把講過無數次的東西再講一遍。
他倆除了彼此,什麽都沒有了——迦南生命鑽進他們的身體裡,對他們的大腦了如指掌,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任何交流的必要,除了告訴他們每個月頭月尾準備海水,弄一點隔離室的海鮮存貨來補充能量,其他的時候就是在迷迷糊糊的做夢,在夢境與現實中來回穿梭。
說實話這倆乘員沒瘋掉,也在另一種角度展示了石川號科研艇的人員配置是多麽的豪華。除了那個心臟不太好,當場被肉食性迦南嚇死的艇長以外,有至少五十多頭怪物攔在他們面前,但是伊吉和哈讚在潛艇裡殺出了一條血路。
“可是.可是你得試試吧!”哈讚出了個餿主意:“你不把我倆帶回去,你總得去.去那什麽.”
時間太久了,這位工程師甚至記不起隔壁房室的功能區到底叫什麽。
伊吉提醒道:“餐廚和電視房。”
“對對對!你至少得往電視房走兩步呀!說不定還有其他幸存者呢?”工程師哈讚手舞足蹈的爬起,他跑到下一扇門邊:“五年?還是七年?過了那麽久!裡邊的怪物應該也沒多少力氣了!無名氏!你一定一定要帶點有用的玩意回去呀!不然搜救隊把我倆當垃圾處理掉了怎麽辦?”
伊吉連忙補充道:“對呀!我不是垃圾!我也不想進實驗室!”
話音未落,從房室內部傳出一陣淒厲的嘶吼聲。
隔著一面厚實的鋼板,在門廊盡頭的小圓窗上,哈讚猛的回過頭去,就看見房室裡聳立起一副血肉模糊的怪形。
那怪形的胸腔打開,像極了癲狂蝶最新風尚的授血造型,時髦值是蹭蹭往上漲,是剛剛睡醒,裂開的腦殼左眼右眼相距有七十多公分,叫柔韌的肌肉牽扯起來,合在一處對焦。
緊接著這頭怪物的胸腔中暴露出來十數根指頭大小的骨質尖刺,腹腔的肉膜突然充血膨脹起來。
圓滾滾的兩片腰肋肌節在收集空氣,骨刺像是飛鏢一樣,經由壓縮的空氣朝著隔離門噴射!
雨點一樣的敲擊聲打在門扉的另一面,不少尖刺戳中觀察窗,立刻把哈讚給打醒了,眼神都變得清澈了,要不是這玻璃的強度夠高,他的腦袋都得多幾個窟窿。
伊吉一邊撓頭一邊罵道:“他媽的這麽久了還是活蹦亂跳的!?”
“咱們也一樣.”哈讚退開幾步,光是看見這些怪物都讓他神智狂亂,雙腿打顫。
工程師又坐回小水兵身邊,不由自主的摟住了小水兵的腰。
江雪明:“那就按你們的意思?試試?”
伊吉:“啊?”
哈讚:“啊?”
原本江雪明是不想作任何嘗試的,他沒有隔離服,也不確定研究所有沒有辦法為他除掉身體裡的寄生生物。
但是芬芳幻夢能夠穿牆,它是在物質世界自由穿行的精靈。按照十六米的射程來說,多少能做到一些事情。
這兩位乘員需要一些信心,需要重見天日的希望——他們已經在自己的崗位上堅守了七年,和強烈的自毀欲做鬥爭,用神話來欺騙自己,用各種各樣的奇怪欲望來牽引自己的肉身。只為了留住神智,等到搜救隊打開隔離倉的那一刻。
“我來會會這玩意。”江雪明深刻的知道,希望對這些人有多麽重要。
在以往的遠征之路上,有許許多多廣陵止息的兵員,深陷在癲狂蝶戰區的民兵,任何一個與邪惡勢力,與恐怖靈災對抗的普通人,他們都是失去了勇氣,沒有任何希望了,才會放棄生路,走上絕路。
如果生活沒了盼頭,再怎麽強壯的勇士也會變成惡魔的爪牙。再怎麽樂觀的男男女女,都要約好了一起,選個良辰吉日共赴黃泉。人是很強韌的,也是很脆弱的。在無名氏趕到戰場之前,太陽有多麽熱烈,凌晨的黑暗就有多麽恐怖。
伊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你可以對付這鬼東西!?是的嘛!我就說嘛!”
“必須給它結結實實來幾腳!”哈讚大哥人也不頹了,精氣神一下子上來了:“像你剛才踢我那樣!”
雪明揮了揮手,要兩位往旁邊靠一靠,去宿舍床位的角落裡蹲著。他貼在門扉旁,幾乎能聽見房室裡怪物的呼吸聲。
他朝著觀察窗裡看去,就見到一隻血紅的眼睛,與他相隔幾公分的距離,親昵又曖昧的大眼瞪小眼。
“Sweet Dreams·芬芳幻夢!”
魂威透體而出,鋼鐵大貓從大門的另一側穿了出去。
它的步子靈巧迅速,比著大拇指去抹鼻子,頗有李小龍在怪吼時的調皮神韻,有夜叉鬼輕捷無常的身法速度,空氣中的揚塵再次閃爍著晶瑩的微光,強磁強電的氣團構成了靈體的鐵甲鋼盔。
“我在你身後呢!寶貝兒!”
怪物扭動脖頸,猩紅的口涎從胸腔一路淌到破爛的褲腿去,似乎還沒搞清楚情況,不能理解這一幕,這肉食性迦南生命還沒見過魂威靈體,從水員的大腦中搜索不到與之相關的事物或經歷。
只在十分之一秒內,電光火石雷霆一閃。
高高彈起的鋼爪旋踢把這怪物的兩顆眼珠子都踹出來了!
伊吉:“喔!!!————”
與迦南生命藍色的血液不同,這些寄生生物依然保留著鐵元素豐富的人血。
怪物的深V形上肢受了巨力毆打,芬芳幻夢的踢擊就像一把凶悍的斧頭,將這頭怪形的上肢敲得骨碎肉裂斷成兩截。
哈讚大哥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戰果,起身伸長脖子多瞅了一眼。
“好疼呀!~好疼呀!~~~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那怪形叫芬芳幻夢踢得陷進了櫃台裡,和一堆空空的罐頭擠在一處,它越是掙扎,鐵皮鋁渣也刺進血肉之中,有更多的體液噴濺出來,馬上又因為肉食性迦南的調度給吸回去。
“疼!疼死我了!~疼!~”
它的發生器官已經移到了肚子上,從肚臍眼長出來兩條柔韌的聲帶,一左一右像是尼龍彈力繩,它們發出聲音的時候就開始震顫。
這一幕看得哈讚老哥SAN值狂降,眼裡有了紫灰色的血絲,立刻與江雪明說。
“VIP!不要聽啊!不要聽這些鬼話!它已經不是人了!”
“我知道。”江雪明神情嚴肅,心中自然明白哈讚在說什麽。
肉食性迦南擁有宿體的一切記憶,它們可以模仿人類的聲音,可以模擬人類的感知,痛苦自然是感覺不到的,全都要留給體內的智人大腦來品嘗,可是“呼痛”或“呼救”的行為,或多或少能夠讓敵人產生猶豫和憐憫。
雪明沒有其他動作了,他默默召回了芬芳幻夢——
——從怪物受創之後的愈合速度來看,與哈斯本的自愈能力一對比,這些肉食性迦南完全沒有即將餓死的跡象。
它們和哈讚、伊吉兩人一樣,這幾年裡都保持著低功耗的省電模式,除非有獵物靠近才會主動醒來。
艇內的食物儲備能養活多少頭怪物?江雪明不清楚,但是他得離開這裡,芬芳幻夢沒辦法同時對付這麽多敵人,這些自愈能力極強的外星寄生體對能量的利用率非常高。
以芬芳幻夢的持久力來推算,要是江雪明打得累了,精神枯竭了,想要安全的回到碼頭都成了奢望。
“我去搖人。”江雪明一邊往外走,一邊與工程師哈讚說,“給我等著,我回去配套裝備,這玩意用拳打腳踢殺不死。”
“好的呀!”哈讚有了信心,也不提回家的事兒了:“VIP!你做得好!”
雪明揮了揮手,一聲不吭的回到隔離倉,接來伊吉的日志本,沒敢親手拿——他要芬芳幻夢現場割了儲物箱的鐵皮,做一個簡單的防水盒子,把東西塞進去。
緊接著他穿上潛水盔,從潛艇的常規出入口回到艙外,抓住生命線一路有驚無險的回到了工程船上。
“幫我聯系哈斯本,還有流星,把他們喊過來。”
一上船,江雪明馬不停蹄,把裝有日志的小鐵盒交到翰之叔叔的衣服上。撕了靈衣一角,緊緊的包裹住。
天樞的研究員見了這陣仗,自然是不敢怠慢,知道石川號上出了大事,藤真號上的人們也是凶多吉少。
雪明迅速來到工程船的消毒室裡洗的乾乾淨淨,又把潛艇上發生的事全都速記在日志本上,交付到組員手裡。
他乾完這些活,沒有作多余的解釋,要翰之叔叔去看材料——
——不過五分鍾的功夫,這位VIP爬回了心愛的大貨車裡,往灘頭的洋樓去了。
只見柴油機引擎拉出一串黑漆漆的煙,在昏暗的半空留下一條警戒線。
迦南夫人依然坐在那裡,端莊又和藹。
隔著五十來米,雪明就提前下車,他來到迦南夫人面前招手。
“過來過來過來,過來過來,站到這邊來,有事兒找你,來敘敘舊。”
迦南夫人沒辦法說話,也不知道這位VIP想幹什麽,敘舊時隻覺得親切。
她內心感歎著,又是一個十年過去,這個小男孩似乎長大了,從往來乘客與研究人員的口中可以得知,他似乎成為了大人物,是智人族群中的英雄。
那麽這一回,能不能得到他的DNA呢?
如果能夠來一次精神上的深入交流,或許會更好!
這麽想著——
——迦南聖母跟著雪明來到化石林地的另一側,遠離怪石嶙峋崎嶇不平的灘頭,來到了一條平整的道路上。
她依然沉浸在雪明溫柔的靈壓中,那種靈壓與初次見面時有些不同,卻依然帶有冷冽與安寧的味道,他變得成熟了,就像大海一樣。
下一秒,大貨車開始咆哮。
一眨眼的功夫,迦南聖母看見了海岸線。
她依然在翻滾,在半空中轉圈。
她感覺不到疼痛,不像其他寄生體,她是一個大氏族,並沒有像智人那樣的自我保護機制。只是姿勢不怎麽好看。
她的衣料跟著一部分肢體撕裂了,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落地的時候,她被撞飛出去十八米遠,身體裡的藍血在灘頭畫出來一個醒目的驚歎號。
她終於明白——
——這個小男孩好像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