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賜印
鮫人沉靜如墨的黑瞳溢出隱忍的傷感,語氣近乎哀求,神態黯然。
悲而苦的氛圍將他籠罩,整個人流露出溺水之人眼睜睜目睹唯一的救命浮木飄走,抓握不住的絕望無助。
然而,在數百萬年的磨練中,無論古神龍少主,還是神侍銀澤,早已練就一副堅硬如鐵、刀槍不破的硬心腸、狠心腸。
“不行!”
銀澤乾脆利落拒絕。
對逢表現出的脆弱、伏低視而不見。
料到銀澤不會輕易答應,逢動了動喉嚨,正欲再求,卻見一股黃色旋風迎面刮來,定睛一看,一隻品種純正的森林虎停在銀澤身側,許是奔跑過急,纖長富有光澤的毛發亂蓬蓬的,顯得笨拙滑稽,全然沒有山中王者的威風赫赫。
黃毛虎瞥了眼鼻青臉腫的銀澤,又瞟一眼傷痕累累的鮫人,自動將二人歸結成剛乾完架的對手。
短暫眼神交匯後,黃毛虎從逢身上收回視線,附到銀澤耳邊低語,逢便見銀澤瞳孔微睜,根根眉毛倒豎,一臉極不情願的表情。
銀澤面色鬱鬱看向逢。
“神君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蕩氣回腸、撕心裂肝的情情愛愛,故事講得好,若能博神君一笑,找人對神君來說易如反掌。”
“我不會說故事,但我尋的那個人——”
逢微頓,似乎下定極大決心,才咬出後面的話。
”我尋的那個人,是我的愛人,跋山涉水,嘗遍艱辛,四萬年,我苦尋四萬六千五百年,到今日還在找,不知能否牽動神君心緒,博神君舍予一絲半毫動容。”
“說來聽聽。”銀澤放松身體,就勢懶散散伏在參天古木綠蔭下。
黃毛虎也臥在一旁,準備聽故事。
與她之間的點滴,逢不願與人分享,更不願被當做風月韻事作為旁人的消遣。
但……
他找不到她,等不到她,他在漸次消亡的洪流中沉浮。
銀澤、妖神是他孤注一擲的救命浮木。
“她叫小遲,與我相遇那一年,她五百二十歲,尚且是一條未躍龍門的古神龍幼崽……”
強忍胸腔中翻湧的晦澀苦悶,逢第一次將深埋心底四萬多年的那個人說與旁人聽。
與雲遲真正相處的日子加起來不過一年出頭,故事並不冗長,不到半刻逢便講完。
正聽得津津有味,故事卻戛然而止,黃毛虎意猶未盡,忍不住發問:“沒了?”
逢頷首,“嗯。”
“龍族生性喜淫,就沒聽過哪條龍對伴侶從一而終,活該你遭罪,看上誰不好,偏偏喜歡一條龍,依我看那條負心龍就是喜新厭舊,故意躲起來不見你。”
黃毛虎替逢抱不平,義憤填膺指責一通,順便不忘鄙夷的斜睨了眼冒金光的某條龍。
哪像他們虎族,不說個個忠貞,至少不會像龍族處處留情,挖坑不埋坑。
銀澤對逢的遭遇無法感同身受。
在他心裡變強和戰鬥的意念始終佔據主導地位,至於交配,興致來時看誰順眼睡一覺簡單直接,所以他並不認為拋棄鮫人另覓新歡有什麽過錯,但鮫人的執著和深情著實蠢到山崩地裂。
偏偏妖神就欣賞又蠢又木的長情之人。
“身為一條血統高貴純正的古神龍,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呆子,你被拋棄、被遺忘了,就算找到也只會讓自己陷入更難堪的境地,只會比現在更痛苦。”
看在共同戰鬥過的份兒上,銀澤覺得有必要勸對方認清現實。
“如此這般,你還要繼續找,為了找到她情願舍棄一切,包括性命嗎?”
逢眼中的神采堅定、執拗,他沉聲道:“萬死無悔。”
“好樣的!”黃毛虎發現她有點喜歡這隻鮫人,有種,有魄力。
對此銀澤嗤之以鼻,看傻子的話隨一口龍息噴出:“你夠蠢!”
情種的世界觀簡直不忍直視,他站起身,活動了下酸麻的龍爪,“走,跟我上山。”
……
妖神手托著腮半躺在茶幾後的軟墊上,眯開條眼縫,慵懶而隨意的掃了眼激戰過後顏值嚴重下跌的銀澤。
“不直接去神界,回來作甚,別指望本神給你幾日養傷時間。”
不耐煩的話音甫落定,妖神懶懶合上眼縫,又驀地真睜開,睜大。
目光落在容貌過於出色驚人的鮫人臉上,“他是誰?”
“他呀……”
銀澤化成人形跪坐至妖神身側,替她斟酒。
一邊斟酒,一邊介紹。
“神君想聽纏綿悱惻、曲折婉轉的故事,他有故事,保準比星月神君那點破芝麻風月風流的小打小鬧有意思,神君可要聽聽?”
“神君聽聽吧,神君指定喜歡。”黃毛虎神侍附和道。
妖神懶得理會明晃晃偷懶不想跑腿的神侍,衝著鮫人一張臉,她也萌生出聽一聽的興趣。
“來都來了,便說說吧。”
妖神飲了口酒,好似醉倒似的,複閉上宛若看淡一切,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的閑散雙目。
但逢知道,妖神沒有睡,也沒有醉。
他將半個時辰剛講過的故事又講了一遍,卻比第一次更艱難,好幾次都聲音哽咽,不得不停頓調整。
語畢。
妖神久久未睜開眼睛,也未給出一丁點兒反應或反饋。
逢雙膝跪地坐在茶幾另一側,與妖神相對的位置,安安靜靜等待,感受時間從耳畔、指尖溜走,也不知妖神是真睡著,還是在思考。
銀澤和黃毛虎神侍不敢打擾。
過了許久,夜幕籠蓋半邊夕陽,僅殘留些許微末光線斜打在茶幾上,光影明明滅滅,妖神終於有了動作。
只見她仍輕閉雙眼,指尖一彈,一束來不及看清顏色的光點烙印在逢額間,顯露出一枚詭異卻神異的紫色印記。
“去吧。”
妖神輕拂了下手,逢和兩個神侍已挪了位子,從妖神休憩的茶亭到了半山腰。
“銀澤少主,神君……何意?”
逢問的是額間的印記,拿不準妖神的態度。
尋人的要求,尚未來得及開口。
黃毛虎神侍已化作嬌俏活潑的少女模樣。
在銀澤答話前,搶先一步答道:“恭喜你,這是妖神賜予的神印,推薦你參加神侍遴選,小鮫人,你要一步登天了,等你成為神侍,一定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愛人。”
神侍遴選的神印麽……
逢又問:“妖神賜印,可是只能成為妖神的神侍?”
黃毛虎神侍笑道:“當然不是!等你通過神界考核,上神們都會去挑選,真神……甚至主神也可能會到,全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不過你要願意跟著我們神君自然再好不過,別看神君平日總睡覺,對神侍的培養,用心程度在神界可是首屈一指,相當出名。”
此話,銀澤既讚同,又不全然讚同。
同三六不著調的星月神君相比,他們神君確實無可挑剔。
但與其他神君相比,尤其是同主神、水神、炎神等幾位真神,壓根沒法比,回回挑選神侍,他們神君只能撿旁人挑剩不要的。
如此一想,在濫發善心這一塊兒,他們神君決計在神界排第一,否則諸如這隻不太聰明的黃毛虎即便通過神侍考核,也只能卷鋪蓋打道回府。
銀澤沒有點破黃毛虎對自家神君不切實際的誇讚,左右到了神界,鮫人自會知曉誰才是良禽爭相競爭的良木。
不過……
銀澤拍了拍逢的肩膀,誠心告誡道:“選誰,也別選星月女神。”
迎上逢不解的詢問,銀澤哈哈一笑。
“你生成這般模樣,我怕你有危險,看在你仗義出手的份兒上我才提醒,記住,別被星月女神單純無辜的表象給忽悠了。”
“怎麽說話呢!”黃毛虎神侍踢了銀澤一腳,“當心星月神君扒了你的龍鱗泡酒。”
“怕什麽,她又沒醒。”銀澤一副風雨不懼的瀟灑態度。
黃毛虎神侍遞給他一記同情的眼神,“神君昨夜觀星,群星朝東匯聚,熄滅了四萬多年的望神星複亮,星月神君已經蘇醒,要不然,你以為神君為何今日讓你去神界請人?”
銀澤嘴角抽動,想起自己缺了一角的龍角。
旋即態度大變,轉向逢。
“適才的話,當我沒說,點亮額間神印,時間一到,神界自會來人接引。”
“距離新一輪神侍遴選尚有數月,這段日子,你可有去處?倘若沒有,不如留在霧始山,跟我們講講故事可好,我生在萬妖界,除了去過神界,還沒去過其他地方。”
黃毛虎神侍熱情的挽留逢。
“榮幸之至。”四萬多年的奔波,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往日清冷的鮫人王也學會了逢人看眼色,“若是方便,有勞兩位神侍也跟我講講……神界,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到了那裡,真的可以找到她嗎?
她,當真會在那裡嗎?
“方便!方便!”黃毛虎神侍更加熱心,“神界我和銀澤都熟悉得很,想問什麽,你隻管問。對了,我知道你叫逢,你好像還不知道我叫什麽,我叫黃菱,比銀澤晚到霧始山差不多……七十萬年吧。”
黃菱伸手比了個數字七。
……
晚些時候,黃菱忐忑的捧著生單翼的小鳥兒去給妖神過目。
赤紅的鳥兒在空中盤旋兩圈便疲憊落回妖神掌中。
妖神淡淡掃了眼黃菱,輕輕歎氣,“照此下去,到你壽歲盡時,晉神無望。”
自古千千萬萬神侍,到如今成功晉神的不過寥寥四十多位,妖神生於得天獨厚的上古赤鳳一族,修煉上千萬年才成功晉神,黃菱只是一隻普通的森林虎,沒有出類拔萃的先天血脈,晉神幾乎不可能,但妖神想,既收下她,便該好生指導,至少讓她在有生之年,離晉神那條路更近些,多活些年歲也好。
所以,相較於對銀澤散養、放之任之的寬容,妖神對黃菱格外嚴厲。
黃菱低眉順眼聽完訓,挪到妖神身邊跪膝坐定,替妖神倒酒,佯裝順嘴問道:“神君可是看中逢的天資,想親自教導?”
妖神端起酒杯晃了晃手腕。
“上古藍鮫一族的佼佼者,天賦自當屬上乘,不過他心中執念過甚,牽掛過深,成不了神,尚且不如你一隻小老虎。”
“那神君為何?”
黃菱不解,想不通既然勘破逢注定成不了神,作甚還讓他去參加神侍遴選。
神君能看出來,負責甄選的考官肯定也能看出來。
逢與他的愛人在一起過,身上殘存有對方的氣息,神君循著氣息眨眼便能幫他找到愛人,何必讓人家去神界折騰。
不過這話,黃菱不敢說。
“為何?自然是……”
妖神愜意的抿了口酒,辛辣火辣辣往嗓子眼鑽,但她好似發現什麽好玩的事情,眉頭反而愈舒愈展,那雙魅惑縱生的妖嬈紫眸勾起玩味的笑意。
一個未到過神界的鮫人,編不出那些謊言,闊別四萬多年,好巧不巧也叫“小遲”,縱然妖神忘記了雲遲曾經告訴過她自己在追求一名鮫人,也不妨礙妖神猜出“負心人”的身份。
以鮫人的相貌,值得星月女神大費周章。
“看戲。”
妖神補全後面的話。
看戲?
這下,黃菱臉上的迷茫之色更深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