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3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四)(2)
很多年前,有個富貴子弟滿懷雄心壯志地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點都算不上優遊悠遊,既沒遇到過衣袂飄飄的仙子,也沒碰到俠肝義膽的大俠,隻算在如同一座爛泥潭的底層江湖裡摸爬滾打,一日三餐都成問題,那趟江湖行,嗆水得一塌糊塗。然後遇到了個同病相憐的木劍遊俠兒,可謂不打不相識,偷瓜時遇到了同行,起先雙方都給嚇了個半死,之後就這麽結伴而行,他仗著早年在家中積攢下來的見識,總喜歡拿一些書上看過或是別人嘴中聽說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個滿肚子小心眼的寒酸遊俠,看似語重心長其實心存促狹地告訴那個總喜歡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劍的家夥,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劍客都看重佩劍,但那種看重,歸根結底還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鋒延伸出來的劍意,哪有一流劍客重視劍重過本人的?那家夥如果實在反駁不過,就只會拿一句“那是別人的劍,管不著,又不是我的”來搪塞。若是真給逼急了,就惱羞成怒握住木劍,威脅說真以為老子行走江湖沒有幾手壓箱底的絕技?他往往會挑釁說有本事就來啊來啊,到頭來,他也肯定會被那家夥提著木劍追殺得雞飛狗跳,什麽猴子摘桃黑虎掏心怎麽下流怎麽來,其實也就是拿木劍嚇唬戳人而已。真正讓他惱火的是幾次五髒廟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暢淋漓”,那家夥就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說要練一套新悟出的絕世劍法給他瞅瞅,只要他不把稱讚人的話說得口乾舌燥,那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停下練劍的。那次一起走江湖,總之就是在比武招親的擂台上那家夥興匆匆跑上去然後給人灰溜溜打下來,事後他不但得在哄笑聲和白眼中背著這哥們離場,還得負責給這家夥當一回練劍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振旗鼓,繼續意氣昂然接著去別的地方吃癟。那家夥有這樣那樣太多太多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見鍾情的“姑涼”,總是要讓他假扮伴讀書童,總是要謊稱那匹瘦不拉幾的劣馬是自己的坐騎。若是他跟村婦討得了幾碗水解渴,那喉嚨冒煙的家夥可沒有什麽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覺悟,相反說不定還會過河拆橋,在他拚著出賣色相被那些村婦收碗的同時摸手揩油的時候,大聲嚷一句屋裡男人死了沒有啊沒死的話就趕緊出來看野漢子偷你家婆娘啦,好幾次他們都差點給成群結隊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堵在村裡往死裡揍。每次被心儀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後,這家夥就會丟了魂魄躺在地上挺屍,那家夥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這個看客是真的倍感心累,一兩次也就得了,怎麽十七八次下來也不知道長記性?你他娘的用草繩系著把木劍掛在腰間然後每次蹲在水邊,自己給陶醉了之後,還非要問我和老黃到底帥不帥,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們翻著白眼無奈點頭,你就真當自己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了啊?那些半路相逢讓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著喊著嫁給你了啊?如今這世道家境稍晚好些的小娘子多火眼金睛,你以為騎著那匹劣馬在那邊捋頭髮抖衣襟,人家就看不到你那雙破敗草鞋腳拇指都露出來的慘淡情景了?那些女子一個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辯認出你口袋裡有幾顆銅板了。後來他們遇到了一個大戶,一個喜歡自稱女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著闊綽了一段時間,一行人總算吃上了正經酒樓的飯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感慨說身上有酒氣,嘴邊有油葷,這才是一位大俠應該過的痛快日子。後來小姑娘揮霍光了銀子,一行人的日子又開始緊巴巴拮據起來,本以為你要失落很久,不曾想你就是啃著從村莊曬谷場順手牽羊來的泛酸豆乾,也說吃出了久違的肉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場離別,先是跟小姑娘離別,難得你說了幾句正經言語,還把偷偷攢下的半袋子銅錢都一股腦送給了她,結果裝完了爺們,事後當晚心疼得一宿沒睡著,調侃問你不然乾脆就要回來好了,結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劍就是一頓削,最後才蹲在地上苦兮兮長籲短歎,說那是兩回事,把小姑娘當朋友,有多少家當都願意給,是一回事。豪邁敗光了家當,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件事兩種心情,不矛盾。最後兩人也要分別,那一夜在破廟石階上坐著,籍籍無名的遊俠兒懷抱著那柄木劍,說當下沒有半點積蓄了,就只有那把木劍了,就算是兄弟,劍也不能送,因為以後還得靠它混飯吃,混出個出人頭地,混出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還信誓旦旦說以後混出名堂後,那兩年欠下的,以後保管會還上,他溫華沒有欠人的習慣。他打趣說不用還,也不奢望嘛。沒上過私塾沒讀過書的那家夥還是那套說辭,兄弟明算帳,你小年給了不求回報,但我溫華不會真的就嘻嘻哈哈當成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是兩回事。
那一次落魄至極的江湖,老黃一點都不高手,李東西那小姑娘做夢都想著自己成為女俠,你溫華更是半吊子都稱不上的劍客。
但是很多年後,徐鳳年才發現那就像一壇子老酒,喝光之後,余味一直在。
那個充滿窮酸潦倒市井氣的江湖,比他徐鳳年年少時渴望遐想那種飛簷走壁踏雪無痕、月黑風高殺人夜、高手喜歡邀戰於高樓之巔、仙人飛劍取頭顱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懷念許多許多。
拓拔菩薩臉色變幻不定,這一劍,徐鳳年是在為什麽收官?
拓拔菩薩冷哼一聲,退出城外。
他本想在徐鳳年這無理一劍的氣勢由頂峰衰退後,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勢當場還以顏色。
那一刻,會是真正生死一線。
但是拓拔菩薩愣在當場,不是因為徐鳳年留有後手,那一劍氣勢依舊節節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劍到頭來真的只有氣韻,而無半分劍氣。
徐鳳年抱劍站定,大笑不止。
溫華,你看到沒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劍,就這麽輕輕松松把拓拔菩薩這樣的高手打出了城外。
徐鳳年將那柄木劍插入地面,雙臂抬起,古劍“放聲”和名刀“氣韻”,分別從內城城頭和外城六珠菩薩手上飛掠而至,輕輕握住。
徐鳳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轉頭看了眼那把木劍,輕聲笑道:“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了。”
大漠黃沙,轉戰千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