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燒紙不易死人易(2)
俏麗丫鬟抬頭正要說話,察覺嘴裡還含著糕點,生怕含糊不清出聲對眼前徐公子不敬,趕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幾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聲笑道:“公子隻管吩咐,春弄明日兒便給公子準備妥當。”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伸手替她擦去其實並沒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這兒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頭去,不敢見人。
秋水敲門而入,見著這一幕,順帶著也臉紅起來。她捧了十幾幅名人字畫過來,老爺說要請徐公子掌眼,辨別真偽,字畫大多是銅軸或者紫檀烏木軸,都不輕巧。徐鳳年起身幫忙搬到桌上,秋水見春弄還在發呆,偷偷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聲斥責道:“燈暗了也不知道幫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見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趕緊嬉笑著去給一座白玉觀音托淨瓶樣式的精致油燈添了添油。徐鳳年對這些小打小鬧不以為意,雙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將食盒移開以後,在桌上緩緩攤開一幅字畫,笑了笑,是前朝陳淳的《酷暑花卉圖》,很不湊巧,真跡就在北涼王府上,不急於給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開第二卷軸,是呂紀的《桂菊山禽圖》,色彩鮮明,落筆纖毫畢現,三百年來空白處後世藏家的印章蓋得密密麻麻,足以證明這幅字畫的珍稀,徐鳳年鑒賞一事,跟國士李義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淺,就算沒有那些枚琳琅滿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無疑,再度合起,打開第三幅,是舊南唐後主的《梅下橫琴圖》,不過是假的,有趣的在於不談真偽,僅論筆力,顯然是後者更高一籌。
徐鳳年全部看完以後,輕聲道:“秋水春弄,取紙筆來。”
秋水雙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懶,幫著在熟宣上蓋上一方鎮紙,徐鳳年落筆緩慢,自有一股優哉遊哉的淡然從容,秋水與春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豔,她們顯然沒有料想到徐公子寫得一手漂亮好字,隱約到了藏拙的層次,她們自認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寫不出來。十一幅字畫,徐鳳年故意辨識不出三幅真假,假裝不敢妄言,認錯兩幅生僻的,其余都六幅準確無誤,後八幅,都給出了為何是真品贗品的詳細理由,以及相對的估價,其中估價與真實情況又各有錯對,既然魏豐老狐狸有心試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實誠了,至於筆下所寫百余字的小楷,當然會有所遮掩,這種馬腳如何都不會露出。等墨汁微乾後,秋水對手上小楷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彎腰捧起沉重字畫,就要回去老爺那邊交工。
徐鳳年對春弄笑道:“去給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輕松一半失落,睜大眼睛,一臉不解。
徐鳳年溫柔拍了她一下臉頰,說道:“清明過後再說。”
秋水和春弄兩人雙雙捧著字畫走出屋子,走廊中還有一名來時為秋水撐傘的同齡婢女,她見到春弄吃了一驚,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幾分,眼眸裡的笑意立即真誠許多,從老爺書房到這裡其實不需要撐傘擋雨,只不過懷中字畫不知價格幾許,鄭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余的油紙傘。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幾句女子之間的戲弄調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養馬大家之手,情同親生姐妹,與那名來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閡,不過聰慧女子相處起來,都天生帶有一張濃妝豔抹的厚重面具。
徐鳳年關上門,在床上盤膝而坐。第二次與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門遊歷,只要有床可睡,大多是這麽個自討苦吃的姿勢,而且不卸軟甲,屋子必定與李老劍神相鄰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種境界。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壯的陶潛稚雖身著一襲文官袍,但難以掩飾屍骨堆裡爬起的武將氣焰,書房簡陋,許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盡數典當,得來的金銀全部分發給留下城武卒,文官筆吏則一顆銅錢都沒有分到手,期間有位官員仗著職責便利偷偷克扣了兩百兩銀子,被舉發後,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銳健卒闖入,鮮血淋漓的腦袋被懸掛在校武場旗杆上,官員小有背景,族人告狀告到龍腰州持節副令那邊,結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無人敢欺陶將軍新官上任不熟地盤。
陶潛稚不曾將家眷帶來,但這位曾是正四品衝攝武將的城牧大人並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時日就會花錢去請城內青樓紅人前來府中溫存,該花多少銀子絕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樓都不敢要,都被強塞到手中,過了段提心吊膽的時日,也不見城牧大人有秋後算帳的跡象,這才如釋重負,加上這位衝攝將軍的神勇事跡不斷傳入留下城,對陶潛稚的認知也逐漸口碑好評如潮,許多青樓都主動奉送頭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幾十金的身價,隻開口要價幾十銀,陶潛稚也不過分計較細枝末節,愈發顯得大將氣度,讓原本生怕賊來如梳官過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許多。
小雨連綿,陶潛稚坐於空落落的寒酸書房,挑燈夜讀一部兵書。
一名從姑塞州帶來的心腹校尉站在門口恭敬道:“玉蟾州鴻雁郡主冒雨造訪。”
陶潛稚皺了皺眉頭,淡然說道:“她若是獨自入府便不見。”
一名貂覆額豐腴女子出現在校尉身邊,身後跟著雙手插袖的錦衣老者,她跨過門檻,雙手搭在皇帝陛下欽賜的玉腰帶上,嬌滴滴道:“呦,陶將軍好大的官架子,還是說怕惹來流言蜚語?”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皺了皺眉頭,放下書籍,對這位腰扣鮮卑頭的皇室宗親竟是絲毫不忌憚,冷笑道:“郡主豔名遠播,喜好豢養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聲。
陶潛稚嘴角翹起,眼中滿是不屑。手中拎著一把緞面傘的貂覆額的鴻雁郡主浪蕩大笑,花枝招展,擺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從不要介意,盯著蠻橫無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絲說道:“陶將軍,本來呢,本郡主是不想進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殺人,陰氣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將軍這樣陽氣旺盛,就怕被冤鬼纏身,又快到了清明時節……”
陶潛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沒有正經要事,恕不相送。”
這位在玉蟾州頭等富貴的腴美人幾次被衝撞,仍是不見怒容,笑道:“好吧,不與陶將軍兜圈子了,是有人讓本郡主代傳一句話給陶將軍,八個字,清明日,勿出門。”
感覺到被戲弄的陶潛稚怒氣橫生,書房內殺機重重。
錦衣老者雙袖翻湧如浪潮。
郡主輕輕拍了一下臉頰,歉意道:“呀呀,本郡主這張笨嘴,瞎說什麽哩,說錯啦,的的確確是八個字,清明時分,不宜出門。陶將軍可別不信,說這八個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違逆。”
陶潛稚背後身,語氣沒有半點起伏,冷淡道:“不送!”
鴻雁郡主甩了甩沾滿雨水的綢緞花傘,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記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簷下,武力絕對要高於陶潛稚的錦衣老者接過傘撐開,傾斜向這位女主子後,憤憤道:“郡主,為何不讓老奴出手教訓這名不識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沒有急著步入雨幕的貂覆額女子伸出手掌接著雨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眼神迷離道:“老天爺哭什麽哭?”
兩天后清晨,雨勢漸大,道路滿是泥漿,城牧陶潛稚帶三十親騎前往城外,要給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戰死袍澤上墳。
清明大雨。
燒紙不易死人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