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第一顆石子,紫衣攔江(1)
碧山縣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識趣的牆頭草,早早投誠依附於縣衙馮瓘幾位父母官,慢了一拍子的,就要憂愁自己再想成為這幾位大人物的座上賓,就不是一兩百兩銀子可以做敲門磚了。縣令馮瓘時下可謂春風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東親自下榻碧山縣衙為其表彰,縣內豪族朱氏也帶頭捐出白銀三千兩,一夜之間就湊出了將近萬兩的白花花現銀,當然,朱氏嫡長孫也得以順利進入縣衙刑房。不過朱正立沒有太多喜悅,因為當主薄的徐兄弟雖說劫後余生,可在碧山縣顯然已經完全沒有了立足之地,聽說馮瓘有意無意跟郡守洪山東提了一嘴,這位年輕主薄在金雞山上多有蹊蹺之舉,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頭領王實味竭力擔保,徐奇這家夥砸鍋賣鐵才買到手的主薄官位恐怕就懸了,朱正立特地跑了趟那棟私宅,拎了兩壇子劍南春釀,本想勸慰幾句,結果氣不打一處來,徐奇這混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反過來送了他一籠紅腹錦雞,說如果自己不玩,送給胭脂郡權貴子弟的話,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籠珍禽,就擔心徐奇過不了多久就得卷鋪蓋滾出碧山縣,到時候他找誰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開老底,說他家在胭脂郡攢下些香火情,可以幫著徐奇去說點好話,不敢說升官,總要穩住主薄的官帽子。不曾想這廝不領情,還反過來說了一大串道理,說他朱氏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扛大梁的年輕子弟,前輩在官場上積攢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別揮霍在他徐奇身上了,很難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家門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縣衙上下都稱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還在,只是她說徐奇告假去武當山散心,何時回來述職,沒有一個準數。
朱正立聽到這個操蛋的消息,蹲在台階上,生悶氣,這姓徐的也太不講義氣了,一遇上點坎坷,就丟下媳婦和兄弟自己跑去躲起來了?朱正立耷拉著腦袋,怔怔出神,偶爾唉聲歎息。那個不知該喊嫂子還是弟媳的嫻靜女子,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要坐得住太多太多,正從水缸裡杓出一瓢水,潑灑在牆角根的一小方菜圃裡。朱正立回神之後,就趕緊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雖說他本就才來了幾盞茶的功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鄰裡街坊總有太多的碎嘴婆娘齷齪漢子,一些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很容易變味,等徐奇回到這裡,聽到那些胡言亂語,保不齊就連兄弟也做不成了。朱正立跳下台階,道別一聲,女子也沒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蘆瓢,撒了一捧米給籠中雞鴨,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長凳上,望著屋外有院子,牆角泛著綠意,耳中有呱噪的雞鳴,她有些懊惱,不是惱火他的來去匆匆,不把這個地方當家,她只是想起他當主薄的時候,每天暮色回到院子,總能把順順利利那些雞鴨趕回籠舍,可他不在的時候,她做這個活計,總會累得精疲力盡,也未必能成功,這不昨天就走丟了一隻才開始下蛋的母雞,這讓裴南葦很有怨氣,於是她今天就乾脆沒打開籠舍。
裴南葦看了眼天色,記起竹竿上還晾著他的幾件衣衫,就走到後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鳳年除了出竅神遊至小蓮花峰山頂,練刀下山之後就再沒有腳踏實地登過武當山了,過了那座“武當當興”的石牌坊,徐鳳年獨自拾階而上,沒有攜帶一名扈從,也沒有知會山下官府,所以山上沒有什麽迎客的動靜,不過湊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門牌樓這邊等人,今天老人才從大蓮花峰緩緩走下,趕巧兒跟徐鳳年撞了一個對面,在山上歲數最大的宋知命就笑著轉身,也不嘮叨什麽有失遠迎的客套話,就是陪著這位年輕北涼王一同爬山。老人難免生出一些唏噓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師兄和小師弟都已不在了,擔任掌教的師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師弟也下山遊歷有些時日,結果就剩下些只能比誰白頭髮更白的老頭子們看家,這得多無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極佳的好苗子,可畢竟不如小師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灑脫,臉皮又薄,經不起他們這幫老家夥們的打趣,一些玩笑話,尤其是從掌管武當戒律的陳繇嘴裡說出,冷得不行,後輩們大多戰戰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陳繇這老頑童一本正經問你們有沒有遇上年輕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們耽擱了修行,就更不會是擔心壞了道心這類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了,其實這老家夥就是閑著沒事,逗後輩們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麽癡迷煉丹,很少去擺弄那些丹爐,經常在山上閑逛,只要在山門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龜馱碑,看一看天象池,山上各座道觀的道童遇上這位歲數很大輩分很高的道人,難免都要覺著宋祖師爺爺是真的老了。
徐鳳年跟宋知命沿著寬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蓮花峰。徐鳳年輕聲說道:“上次在春神湖擅自主張提早請下真武法相,給你們設下八十一朝頂大醮的武當惹了許多麻煩,我就是個勢利人,但還好,不太喜歡說些虛情假意的客氣話,山上有什麽需要北涼做的,盡管提。”
宋知命擺擺手,笑道:“又不是買賣,不講什麽回本不回本的。呂祖曾留下戒訓,武當山有個‘當’字,其中一當,便是當仁不讓。”
徐鳳年不再說話。
宋知命繼續說道:“王爺坐鎮西北門戶,稱得上一夫當關,也有個‘當’字,難怪跟武當山有緣。”
徐鳳年停下腳步,望著蓮花峰天空那邊的雲卷雲舒,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次王仙芝趕赴北涼,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只能來武當山這座洞天福地當一隻碩鼠。陸地神仙就那麽些個位置,以往都是誰先飛升了,然後下一個頂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樣,我是硬擠上去的,又恰好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來找麻煩了,他畢竟不是道門中證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為再深厚,也無法過天門而不入。”
宋知命反問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摟在懷裡,與山下的守財奴何異?”
宋知命很快灑脫笑道:“該積之時積福,該散之時散運,這才算流水不腐,否則再深的幽潭,只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厭而已。當然,也並非因為你徐鳳年是大將軍的兒子,便可以任意豪奪強取,而是阻擋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的當關之人,正是你這個北涼王。你所取與你所付,大致相當。老道跟幾位師兄弟這些年時常提起你,尤其是當你成為天下第六之後,就更想著你能夠把那王老二真真正正拉下馬。以後別的不說,傳出去北涼王當初是在這座山上練刀習武的,香客總能多一些吧?”
徐鳳年輕聲道:“初次出竅神遊時,我在江南某地見到一名稚童,後來告知了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時怎樣了。”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了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過等不到也無妨,這對師叔師侄或者說師父徒弟,兩人能上山即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宋知命突然說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正要答應下來,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頭重重擂了一拳,徐鳳年笑了笑,不以為意。年邁道人氣哼哼道:“不管怎麽說,掌教師兄和小師弟,一個因你而死,一個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裡頭憋著口怨氣,本來以為要帶進棺材裡去,你自己找上門,就算打不過你徐鳳年……”
徐鳳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還不解氣,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著臉轉身離去,道:“算了,萬一惹惱了你這個堂堂三十萬鐵騎共主,小小武當山吃罪不起。”
徐鳳年一笑置之,單獨走向小蓮花峰山頂。
背對徐鳳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則偷著呲牙咧嘴,在肚子裡罵罵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沒還手,他宋知命整條胳膊就吃疼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就下手輕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