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7章 中原宗師,盡至關外(10)
但是想必幾乎整座吳家劍塚都相信,這兩個人,無論是現在的年輕還是以後的年老,一定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許多年後,在涼莽大戰之後的很多年後,有個白發蒼蒼的年邁老者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之時,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說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個坐在床頭輕輕握著他的手、艱難俯身在他耳邊的老婦人,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內容,卻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說什麽,所以她柔聲道:“咱家裡已經沒酸菜了,不過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給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間深情,莫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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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先是從西蜀南詔接壤處,一路北上趕到清涼山王府,然後火急火燎趕去拒北城,接下來不得不輾轉到了流州青蒼城,最後直奔更為靠近西域的臨謠軍鎮,這才終於找到了那個正在背著籮筐撿牛糞的同門師兄弟。
看著滿臉風霜且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四師弟,年輕人聽過了大致經歷,忍著笑意說道:“真是難為你了,這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連我聽著都要兩腿發軟。”
這位走了無數冤枉路的木訥漢子,正是當時護送晏家姐妹離開西域的武帝城樓荒,他看著眼前這位大師兄於新郎,問道:“你怎麽也來北涼了?”
於新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待,“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望,我不是為報仇而來,當時和綠袍兒一起去了趟遼東,鬼使神差就想著來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過那個北涼鐵騎甲天下的說法,當然也可能是有了幾分為中原出口惡氣的念頭,這口惡氣的對象,北莽北涼皆是,對北莽蠻子不用多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對草原和中原雙方其實都適用,一千年前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我估計一千年後也還是一樣。對北涼嘛,我也有怨氣,憑啥認為只能是你們北涼邊軍戊守國門,咱們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門裡原本性情最是執拗的樓荒並沒有惱火,只是點了點頭。
於新郎笑問道:“不罵我幾句?”
樓荒甕聲甕氣道:“以前會罵人,現在不會了,我跟徐鳳年見過面,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咱們師父是什麽,何須我們這幫不成器的弟子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會被師父在天之靈笑掉大牙的。再者徐鳳年也說過,師父只是想輸而已,不是徐鳳年真的贏了。我始終不太懂,就像當年聽師父說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這恐怕就是我不如師兄你的地方。該放下的,我總是放不下。該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這輩子都沒能活明白,到頭來連劍也扔了,竟然去找回來的勇氣也沒有了。”
於新郎默然。
樓荒扯了扯嘴角,苦澀道:“我把師父的屍體背去了昆侖山,葬在一處山頂,你以後有機會再去祭拜便是,我給你帶路。”
於新郎感歎道:“四師弟,你變了很多。”
樓荒沒有否認,“不是什麽好事,說不定以後連習武的心思都沒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大師兄,希望你就當武帝城從來沒有樓荒這麽一號人物。”
於新郎笑道:“這話我不愛聽。”
樓荒自嘲道:“我本來就不擅長說好聽的話。”
於新郎背著籮筐帶著樓荒,兩位武道宗師在臨謠軍鎮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於新郎不說話,樓荒是悶葫蘆,兩人就這麽一路沉默下去。
對於江湖,作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們應該感觸最深。
在徐鳳年橫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認他們所處的江湖,盛況空前,相較高樹露或者是劉松濤一騎絕塵的年代,雖說同樣有他們恩師王仙芝奪魁一甲子,但是緊隨其後的曹長卿、鄧太阿和顧劍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當心和病虎楊太歲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奪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風流,大放光彩,所以說離陽的江湖,遇上了碩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著手指頭細數那些各領風騷的武道宗師,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後,所有江湖人大概難免都要發出一聲歎息,離陽在短短五六年間竟然已經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師,劍九黃死在武帝城城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涼,人貓韓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東越劍池宋念卿死了,楊太歲死在西域關外,重返陸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萬裡借劍之後,百年之後重出江湖的劉松濤死在廣陵江上,武當劍癡王小屏死在攔江途中,軒轅敬城和軒轅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將王銅山死在沙場,龍樹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門之外,祁嘉節死在了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最終死了那座城外,武當洪洗象兵解轉世,龍虎山父子聯袂飛升……
輕輕歎息之余,又有幾分慶幸,因為在老一輩人物紛紛凋零之際,回首來看,離陽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輩出,其中徐鳳年儼然領銜群雄,力敵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戰兩人,在西域與拓跋菩薩轉戰千裡,可以說所有當世大宗師,那位年輕藩王都打了一遍。
於新郎停下腳步,肩頭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後籮筐裡牛糞的重量,然後轉身對樓荒說道:“其實我知道,我們幾人當中,你心思最大,師兄弟中,你我二人練劍較為純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較,大概在你看來,師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幾乎不可逾越,而我則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麽時候跨過了,你才有資格向師父挑戰,就像劍九黃那些江湖人,以挑戰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劍意而專注於劍術,不惜在劍道上瘸腿走路,為的就是能夠壓下我。”
樓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於新郎偏移視線,望著一望無垠的大漠黃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後,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師父沒有離開東海,我們沒有走出武帝城,那麽這一輩子,我們都只能活在師父的陰影中,而這恰好是師父不願意見到的結局,師父無比希望我們各有所成,希望我於新郎的劍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樓荒的劍術能與鄧太阿媲美,希望宮闕能夠集百家之長終成大宗師,希望林鴉將來可以憑借雙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師弟,師父給予我們的教誨之恩,他並不求回報,我們既然是劍士,那麽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劍,不因對手無敵而心虛,不因劍道艱辛而懷疑。”
說到這裡,於新郎笑問道:“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最敬佩哪一位劍客嗎?”
樓荒搖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