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3章 大白貓,小地瓜(1)
齊神策站在窗口,望著那位盤膝而坐坐而論道的動人女子,眼神癡迷。兵荒馬亂之際,國家不幸學問興,上陰學宮臨時接納了廣陵道那邊渡江而來的許多逃難士子,稷下學士立即達到了近萬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這個數目,比起學宮在大秦和大奉兩大王朝最為鼎盛時還要誇張。在這個狼煙仿佛近在尺咫的當下,學宮猶如人間淨土,不聞馬蹄兵戈,依舊是先生授課學子聽講,此時窗內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學宮近年來最受歡迎的學問大家之一,現在她每次講解聲韻格律之學,必定是人滿為患,不論寒暑,屋內沒了席位,窗外站著便是,就像齊神策身邊,就擁擠了許多不知到底是聽課還是看人的學子,個個聚精會神。齊神策畢竟是泱泱齊家的長房長孫,又是上陰學宮名聲大噪的風流人物,當他來到窗外,很多原本佔據近水樓台的學子都不得不悄然讓出位置。齊神策望著那位許多小輩稷上先生也要敬稱一聲魚大家的腴美女子,沒來由記起去年那個隆冬大雪的黃昏,那個當時齊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發年輕人,私下造訪學宮佛掌湖,兩人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爭鋒相對,齊神策沒機會抽出腰間那柄位列東越劍池名劍十二的“玲瓏”,事後逐漸猜出那人身份後,以及那家夥的種種事跡在學宮流傳,齊神策有過一段時間的心灰意冷,但是沒過多久便振作起來,隨著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西北,以及薑字大旗在廣陵道上的高高豎起,齊神策愈發躊躇滿志,他以往在學宮成績一向出眾,縱橫術僅次於徐渭熊,兵學僅次於寇江淮,劍學更是學宮奪魁,既然寇江淮能夠聲名鵲起,他齊神策家世學識都不輸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亂世中趁勢扶搖而上,一舉成為家族的中興之人?
屋內,那將歷朝歷代音律綱領娓娓道來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紅錦,腰間玉帶束之,雖然盤腿而坐,但依然能夠清晰看出她的體態婀娜,從頭到腳,她那股風情如泉水流淌,令人驚豔,百看不厭。在她身側有一座小香爐,別開生面,用鵝梨蒸沉香,既無煙火氣,又沁人心脾,滿屋霧靄嫋嫋,她身為稷上先生,得以獨坐壁下,如墜雲霧,恍惚如神女。壁上懸有十幾枚未曾打開鋪下的卷軸,她身邊站著一位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上陰學宮內是個孩子王,綽號小木魚,爹娘俱是學宮先生,曾是北漢煊赫貴族,只是在春秋亂世裡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貧。小木魚的爹算是叛出學宮的王大祭酒的半個門生,不知為何沒有跟隨王先生趕往北涼,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依舊在學宮內做那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鬱鬱不得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安貧樂道了。
齊神策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聽課學子不一樣,他是真的在用心聽魚大家授業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對韻》,得到了當時還未出山入京的齊大祭酒讚譽,親自為其作序一篇,在學宮內當天便告售罄,此書分上下卷,總計解字不過三十六,卻包羅萬象。其中許多佳句早已傳遍學宮,像解“東”字時,有一句“女子纖眉,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萬丈長虹”,解“忠”字時,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劍”,但最讓齊神策祖父感慨頗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對萬水,故國對他邦”。而且魚大家獨創訓詁“小學”,整理出來了自西域梵音進入中原以來的音律變遷脈絡,祖父原先對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孫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頗有異議,最近已經有所松動,仍然不讚同,卻也不反對。
屋內,魚大家正在講解各朝各代的軍伍戰歌,羊角丫兒負責打開一幅幅卷軸,每一軸畫上都寫有或雄渾或悲愴的歌詞,當代僅有兩支軍伍獲此殊榮,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領銜的董家軍,另一首則是北涼邊軍的《北涼歌》。齊神策清清楚楚感受到魚大家在講解北涼歌時,她那絲竭力掩飾的雀躍歡喜和隨之而來的積鬱茫然,齊神策穿梭花叢多年,片葉不沾身,何嘗不明白一個道理,情淺時易拿起,情深後難放下。但是齊神策不覺得自己情之所鍾的女子,就真的對那個造訪過學宮的年輕人病入膏肓,否則她怎麽不跟隨他一起返回北涼,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陰學宮?
這堂課業臨近尾聲,一隻臃腫白貓不知從哪裡竄出,它在上陰學宮跟主人一樣膾炙人口,緣於它實在太過憨態可掬的同時,實則精靈狡黠,許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給它叼走,在學宮講解王霸學說的大先生劉臻養了一隻大白鶴,心愛至極,乃至於昵稱為“鶴妻”,結果半年來不知被白貓抓下多少羽毛,劉臻為此不知多少次去魚大家那邊哭訴,最後不得不放棄那片梅林,搬遷到了上陰學宮最偏遠的地方,才終於躲過這白貓“武媚娘”的魔爪。
白貓撲入魚大家的懷中,看得所有稷下學士都默默流口水,膽子大的目不斜視,心神搖曳,膽子小的則悄悄偏移視線,生怕自己臉紅。世人皆知魚大家的娘親是西楚先帝劍侍,她劍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絕之一,與葉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藝和王擎的詩歌齊名,都說魚大家盡得其母劍舞真傳,而且稷下學士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魚大家不僅學識淵博,她一直刻意隱藏壓抑的胸前風情更是非“壯觀”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夠看她舞劍一回,便是減壽十年也值了。
授業結束,不論是坐在屋中還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學士,連同齊神策在內都畢恭畢敬作了一揖致禮,魚大家略微低頭還禮,然後讓求學士子們先行離開屋子,她則放下懷中正在慵懶打盹的白貓武媚娘,幫著羊角丫兒一同收起掛於牆上的畫軸。齊神策在這個時候逆流而行,來到屋內,安靜看著她輕輕踮起腳跟摘下那些畫軸,在她伸腰抬臂的時候,順著視線望去,她的腰被玉帶束縛得極其纖細,而某些地方則極其豐滿,齊神策心動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賞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經用上本名魚玄機的她沒有理睬齊神策,低頭看著自告奮勇抱著那一大堆畫軸的小木魚,摸了摸小丫頭的小腦袋,柔聲笑道:“抱得動?”
這位在同齡人當中比男孩還要爭強好勝的羊角丫兒使勁點頭,她眼角余光瞥著那素來不喜的齊神策齊大公子哥,對魚姐姐努努嘴然後翻了個白眼,然後跑出屋子。
當年在北涼用魚幼薇這個名字的她神情淡然看著齊神策,問道:“有事?”
齊神策微笑道:“臨行告別而已。”
魚幼薇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顯然,她的意思是你我關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齊神策猶豫了一下,沒有轉身離去的意思,而是坐在上陰學宮處處可見的黃花梨矮腳書幾之後,如同學生問道於師。不否認,這位齊家未來的家主風流倜儻,傳聞學宮內不少風韻猶存的女先生都為之傾心,更別提那些正值妙齡春心萌動的女子稷下學士,齊神策每次出行,身邊都不缺借著關系曲線湊近的世家女子。齊神策正襟危坐,抬頭看著那個站著的魚大家,輕聲問道:“魚大家覺得我此時是該去找好友寇江淮討酒喝,還是去京城國子監遊學?”
魚幼薇皺眉道:“這該去問你那位沒有跟隨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齊神策笑意玩味,“西楚?難道不應該是大楚嗎?好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在下這就去太安城。”
魚幼薇冷笑而不言語。
齊神策緩緩站起身,直直望向這位對任何男子都拒人千裡的心儀女子,語氣溫柔道:“玄機,你能等我三年嗎?三年後,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齊神策如同聽聞寇江淮。”
魚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齊神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風景。
正當齊神策以為自己有機會的時候,魚幼薇望向窗外,平靜道:“寇江淮又如何,退一萬步說,任你是超凡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又如何?很厲害嗎?”
魚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問道:“真的很厲害嗎?難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齊神策頓時渾身冷意,如墜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說事的話,齊神策真的拍馬不及那一人啊。
世襲罔替北涼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武評登頂第一人,讓離陽北莽兩座江湖盡俯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