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韓地,西北近狀
百裡城以頭搶地,重重叩首。
“臣想說的是,陛下聖明!”
老將蒙驁氣沉丹田,抱拳,聲音蒼勁。
“陛下聖明!”
內史蒙毅立刻緊跟大父步伐,書生將心,話語鏗鏘。
“陛下聖明!”
老丞相王綰微微低首,聲音蒼老。
“陛下聖明!”
被拿去廷尉一職的左丞相李斯,那好似秦律一般刻板的臉輕扭看了眼身後世家,然後轉首收起目中冷光,低頭。
“陛下聖明!”
司馬伊歎口氣,心中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但卻又無可奈何,隻得隨何。
“陛下聖明。”
魏發亦是如此想,堂堂貴族被秦律噶了,怎麽想怎麽憋屈。
可在始皇帝並不友善的目光下,在始皇帝已經先退一步的情景下,魏發不敢再反駁。
“陛下聖明。”
方才對李斯態度最是惡劣的樗裡面,卻是最滿意的。其祖先樗裡疾本叫嬴疾,是秦孝公庶子,也算嬴氏一族。
樗裡家和嬴氏一族有這層關系在,兩家也走的很近,其是唯一一家在嬴氏一族和世家間左右逢源的一家。
是以其起身昂首,高聲呼喝。
“陛下聖明!”
九卿之衛尉道陛下聖明,九卿之奉常道陛下聖明,九卿之少府道陛下聖明,鹹陽殿所有在場之人皆道陛下聖明。
山呼海嘯的朝拜,讚頌聲差點掀翻了鹹陽殿的殿頂。
始皇帝對此景置若罔聞,這是他早就有所預料的事。
這些年,他坐在這個王位上,聽的最多的就是讚揚。
那個豎子,應該已經離開鹹陽城了罷。他會去朕給他留下的韓地,還是扶蘇所在的上郡呢?
韓地這麽久沒有官員不知道變成了何樣,扶蘇在上郡也不知是否實現了那豎子願景。
王翦走了,王賁走了,蒙恬走了,尉繚也走了,現在連這豎子也走了……
朕熟悉的人,越來越少了……
始皇帝走神了。
…………
韓地,百廢待興。
這塊因為距離關中太近,而未被始皇帝封出去的土地,作為秦國自留地有利有弊。
利處就是這塊地歸始皇帝自己掌控,不用擔心會有兵馬驟起於臥榻旁,利刃旦日逼鹹陽的事。
弊處則是沒有一群功高威望重的秦國重臣,一群重臣家族來此鎮守,韓地的發展較其他地區慢了不止一籌。
尤其在本地貴族經歷了一波大清洗之後,韓地民生凋敝越發疲敝。更兼此地開放了本應被焚毀的百家書籍,不禁百家之學。
消息傳開後,無數百家人士,讀書識字的寒生爭先恐後地奔赴韓地,如同百川歸海。天下讀書之人,有見識者半數集於韓地,這讓韓地更亂了。
本來早就應該外派過來的秦臣,一直也沒有到位。呂氏商會這群商人做生意是把好手,穩住局面也小菜一碟,但治理地方還是有些力不從心。
雖然呂氏商會的威望很高,但對於當地律法不甚精通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解決各類事宜,尤其是在有民眾報官的時候。
韓地在之前有自己的本地律令,不受秦律約束,這也是當今天下各地實況。秦律有效管轄范圍就是關中地區,出了函谷關基本就作廢。
商會精英們大多先前都不在韓地生存,哪裡知道這些,他們便想實行秦律用以約束韓地民眾。
他們失敗了,還差一點引起民變。秦律太嚴苛了,出了關中就水土不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八個字起於韓地,宣揚最廣處也是韓地。
雖然在民變之時這八個字遠沒有活著兩個字重要。
但在基本的生命安全得到保障,好些不滿足於現狀的投機者靠著這八個字很是集結了一批勢力。
若不是秦國於韓地的駐軍,這些投機者早就城頭變換大王旗,自立個什麽王過一把當上位者的癮。
而不是煽動民眾,宣揚秦律嚴苛,和呂氏商會對抗試探秦國的底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利益糾葛。
律令在有些人眼中是樊籠,但在大多數人眼中卻是秩序。
在沒有一套切實可行的律令管束,放任人心野蠻生長。最終的結果便是重回原始社會,弱肉強食,沒道理可講。
新鄭郡守站在新鄭城牆,這座韓地中心城池是經歷了有史以來第一次農民起義後,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城池。
新鄭原是韓國都城,在韓國破滅後,又暗中成為五代相韓的張家管領。
新鄭郡守在西城牆上望著天邊,那裡是秦國關中所在地,是委派他來此地的公子所在。
…………
上郡。
不,準確的說是西北七郡。
煥然一新。
太子嬴扶蘇親赴此地,無異於是西北這片苦難頻仍的大地下的一場甘雨,是西北民眾心中的一針強心劑。
因為需要防范遊牧民族,所以西北這片土地一直是地廣人稀。
雖然在當今秦國強大的軍事力量下,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是紙老虎,正式開戰都將在鋒銳秦劍下獻上頭顱。
但西北以匈奴為主的遊牧民族這麽多年除了突襲雁門,九原兩郡之外,再沒有過以冒頓單於為首的大型攻勢。
他們不和秦國大規模開戰,而都是以小型部落為首的突襲,騷擾,屬於有棗沒棗打一杆子。
一般都是數十人,十數人,甚至數人都有的進攻。
匈奴和秦國不同,匈奴分成許多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著極大的自主權。一些特別大的部落甚至可以不聽冒頓單於的命令。
西北民眾在城郡之內的還好說,但是在村郭定居,沒有高大城牆保護的秦人,終日都要擔心塞外的胡刀落在自己脖頸。
這種現象已經持續了十數年,而秦國的應對方式很不秦國。不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而是接近於放任自流。
來襲的胡人能留下自然最好,留不下的,那也沒辦法。致力於一統天下的秦國,彼時正在劍指六國。
和土地肥沃,適合耕種的六國相比,長滿野草的胡人地區顯然不太可口。
秦律規定,一地居民不得擅自移居,剝奪了西北村郭中的民眾連搬到城郡之中的權利。
他們就這麽水深火熱的艱難求存,這種現象在秦攻破趙國的時候惡化到巔峰,因為秦接手了趙國的邊郡。
李牧能震住匈奴主力十年,前任左丞相隗狀能讓秦國邊郡抽調走主力而匈奴不敢攻,但他們都不能阻止小股匈奴掠奪。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冒頓單於都無法管束所有的匈奴部落,更別說李牧,隗狀了。
本來應該趙國人防守的邊境也歸了秦國,匈奴能進入的入口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西北村郭民眾受到的生死壓力更大了,小兒聞馬蹄聲而止啼。
上郡秦簡有載:
乃丙午日出一乾時,虜可廿余騎萃出塊沙中略得跡卒趙蓋眾。
蚤食時到第五隧北裡所,見馬跡入河,馬可二十余騎。
……
類似這種匈奴騎兵劫掠數不勝數,生活在西北村郭的秦人絕望得活著,以為秦國遺忘了自己。
直到太子嬴扶蘇親臨上郡,自扶蘇到得之日起,匈奴劫掠大幅度減少,幾乎可說是杜絕了。
有了蒙恬戰車逞凶威,連複雁門,九原兩郡之地,匈奴最近很老實。
蒙恬是嬴扶蘇死忠,宣傳上便說其是隨太子而來。
蒙恬本意是想讓嬴扶蘇得西北邊軍軍心,沒想到卻讓西北村郭中的民眾,對大秦太子恨不得跪下叩頭表示感謝。
誰能讓他們活著。
他們便效忠於誰。
軍心沒得,先得民心的嬴扶蘇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本想廢除秦律中不得私自移居的律令,要西北村郭的秦人都搬到有高大城牆的城郡之中,為韓非所阻。
理由很簡單,不合適。
其他地區暫且不論,隻說西北,這條秦律的作用並不是送秦人給匈奴殺,其真正意義是種田。
城郡范圍的田地早就種完了,而這些土地根本不足以養活西北邊軍。西北邊軍需要更多的糧食,而這些便只能從民眾征收。
若是把所有民眾都集中在城郡,那麽只會造成一個結果,西北糧不夠吃,人地兩失。
每一條政策的實行都是有內在邏輯,百害而無一利,實行者皆不得利政策確實有,但只是鳳毛麟角罷了。
嬴扶蘇很受打擊。
真正掌管一地生死,他才明白他的父皇,叔父到達了何等境地。
上位者每一條政策的實行牽連甚廣,稍有不察對底下就是滅頂之災,腦袋一熱做出的決定更多是害人害己。
韓非指出了嬴扶蘇政令弊端後,沒有對嬴扶蘇橫加指責。對於這位常在長安君府玩耍的大秦太子,韓非有著極大耐心。
這不僅是因為其主君所托。
更是因為見識了始皇帝乾綱獨斷的一面,韓非覺得大秦太子實在是好改變許多,起碼聽話啊。
韓非在嬴扶蘇提出的律令基礎上做了改進,提出軍民置換。
簡單來講,就是西北一半入城,換同等數量的軍兵去村郭,半年一換。這樣既提高了村郭的安全系數,也讓村郭民眾更安全,還可以提高軍隊和民眾的溝通。
嬴扶蘇大喜,立刻發行,這條政策又讓嬴扶蘇的聲望拔高最少三個量級。
嬴扶蘇在實施新政後,大罵西北官員屍位素餐,想要裁撤一番。
在嬴扶蘇看來,韓非的政策如果能早實施,西北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韓非計策雖然很好,但嬴扶蘇還真就不信整個西北沒有一個官員想的出來,怎麽就沒人上奏呢?這就是西北官員不作為。
又是韓非,苦勸攔住嬴扶蘇,告訴嬴扶蘇這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
首先西北官員自稱派系,這裡常年是帝國的忽視區,牽一發而動全身。
裁撤了絕大部分官員,那麽太子你打算用何人來填補呢?跟你來的那群儒家弟子嘛?
其次這個計策也只有此時能實施,因為之前邊郡缺兵。
上郡的邊軍一直處於極度缺少狀態,若是早就執行這個政策,匈奴先前一番突襲可能連上郡都一起打下來了。
陛下因為九原,雁門告破增加了駐軍兵力,這才能得以實施此策。
嬴扶蘇恍然大悟,內心甚至生出若是當初父皇給我找的老師是韓非子就好了的想法。
法家巨擘韓非子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讓大秦太子茅塞頓開。而在韓非的輔佐下,大秦太子正在飛速成長。
跟著嬴扶蘇來到西北的那些儒家弟子,韓非也沒讓他們閑著。大手一揮,讓他們在邊郡中教學去。
淳於越這個致力於恢復儒家顯學地位的大儒對此其實不太滿意,他更想在西北當一個高官,這樣才能更好的推行儒家。
但無奈嬴扶蘇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被其洗腦的嬴扶蘇。
見識過儒家真正面孔,經歷了始皇帝,嬴成蟜兩位帝國權柄悉心調教的大秦太子或許稚嫩,或許天真,但絕對不再迂腐。
其堅決反對儒家為官,隻願讓儒家為師。
甚至其還私下憂心忡忡地谘詢過韓非,儒家為師是否可行,不會把邊軍忽悠瘸罷?
韓非搖頭。
常年處於戰備狀態的秦軍,常年掙扎在生死線上的西北民眾,儒家能讓這些人認識在邊塞最是無用的文字就不錯了。
韓非大顯身手,每天忙的腳打後腦杓,新政一條又一條發布,時不時給太子鞭辟入裡地講道理,告訴太子為何這麽做。
和韓非一起來到上郡的李牧,卻與韓非呈現截然相反的狀態。
這位不再喝酒的前趙武安君清閑的要死,每日工作時間加起來不足兩個時辰,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調教秦軍,布置完任務就撒手不管。
其時不時就喜歡站在城牆上望西北輕歎,嘴裡常常嘀咕蒙恬怎麽就答應去打匈奴了呢?公子不是說蒙恬屬意嬴扶蘇嘛,唉。
打的匈奴望風而逃的前趙武安君不想在後方練兵,做後勤保障,輔佐大秦太子。
他想騎乘著駿馬,帶著他的飛兵,在匈奴地上再浪一回,讓那幫十年前被打的屁滾尿流的匈奴們知道他們的李牧大父回來了。
“真要是再來一次,可不是十年的事了。”
李牧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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