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一入墨家,終身墨者
“……宜陽大半百姓,都加入了墨家?”
科學家微微點頭,有些不解道:
“君上為何如此驚訝?”
你為什麽會如此淡定啊?一縣百姓都拉入你墨家,你是怎麽做到的?你不是墨家巨子,你是傳銷頭子……嬴成蟜憋了半天,手邊要是有個計算器,他能把6鍵敲爛。
“成蟜出身卑微,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實在無法理解先生所為。
“告辭!”
雙手抱拳,嬴成蟜隨即站起身來,往寒酸的有些過分的木門走去。
見到縣令府如此破爛,嬴成蟜本以為已找到宜陽問題所在:
一、富人眼見縣令府與貧民房屋一般,擔心科學家屁股一直坐在貧民那邊,不能公正對待。
二、富人居高門樓府邸,吃的穿的用的都比科學家好,科學家外在表現就是一個貧民,富人對科學家不敬畏。
而在初步了解宜陽最近發生何事後,嬴成蟜才知道,他想的太簡單了。
怪不得一眾富人盡皆要搬離宜陽,怪不得其說我一定會離開宜陽……嬴成蟜一切都想明白了。
“君上!”
科學家在其後急忙追趕。
“別走啊君上,我還未說完。”
“不想聽。”
嬴成蟜帶上鬥笠,推門而出,腳步不停,沿著正街行走,觀察行人,商販。
當知道這些人都是墨家門生,都是宜陽官員時。
再看到這些人的純真笑臉,放光的雙眼,嬴成蟜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人人都是錦衣衛,老朱來了都得說個6。墨家治下安全是安全,但這壓力比秦律更甚……嬴成蟜黑著臉心道。
秦律以包庇等罪,加上從重處理的刑罰。從而強製讓民間互相檢舉,監督,維護境內秩序。
因為秦律嚴苛的緣故,犯法者常有梟首,腰斬的罪過。
嬴成蟜初學秦律時,覺得這條刑罰極度不合理,曾以此對秦律的主要編撰人,韓非提出質疑。
“一個殺人犯殺了人,按律當斬。被其兄長窩藏,其兄長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韓非點點頭。
嬴成蟜見狀立刻道:
“你既然認同我的觀點,那包庇等罪這條秦律便不合理,應當修改。”
韓非提筆。
【合理,不應改。】
“你先前已同意殺人的弟弟應該死,窩藏弟弟的兄長罪不至死,何以前後異也?”
【以不合理,成就合理。】
【包庇之人多與君上想法一樣,而這樣的不平衡能讓其對不法之人更加痛恨。】
【國家的律令首要是維護是王朝統治,社會穩定,而不是個人利益。犧牲個人些許利益以使國家強盛,有什麽不合理的呢?】
【殺人者得不到處罰,就會殺更多的人。包庇者得不到禁止,就會出現更多殺人者。這樣百姓便得不到安穩,國家就會動亂。】
【人性本惡,必須要用律令來限制。】
嬴成蟜想著秦朝治安情況,被韓非說服了,再一次為古人智慧而驚豔。
時代局限了古人的眼光,同樣蒙蔽了他的雙眼。
中國現行命案破案率高達99.9%,但那是靠的現代科技手段,以及無處不在的監控構成的天眼系統。
而在秦朝,什麽DNA,攝像頭,一概沒有。
在這樣情形下,秦國能成為七國中唯一一個境內盜匪絕跡的國家。官府力量在這其中所佔的比例非常低,大多都是人民的力量。
如賊人在道路中央搶劫殺人實行不法行動,百步以內的人的路人坐視不理,不上前製止賊人行為,就要罰兩套盔甲。
秦朝的兩副盔甲十分昂貴,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這相當於他們的全部積蓄。
在如此嚴格的法律制度下,很少有人會選擇袖手旁觀。
這個懲罰確實有一些不公平,這是無可爭議的弊端。
但相比於頒布法令後,很多違法亂紀之事被阻止,社會十分和平的改變。
秦人完全可以接受這點弊端,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會被打劫。
而科學家治理的宜陽,則是秦律的進階版。宜陽百姓不是被迫見義勇為,檢舉監督,而是自發性的。
秦律的壓迫感就已經很強了,而在知道了前後左右都是墨家門生,都是官員的宜陽,嬴成蟜感受到了百倍於關中的壓迫感。
“就像是身邊的人全是朝陽大媽,總感覺下一刻要進去……”
同一件事,被迫做亦或自願做,效果截然不同。
“君上。”
科學家攔在了嬴成蟜身前,著急的他沒有戴鬥笠。
街邊的人看到科學家真貌,買米的不買了,賣面的不賣了,疾走不知有什麽急事的停下腳步……
這些人紛紛自發性地攔在嬴成蟜身前,和他們的巨子大人站在一起。
墨家……嬴成蟜望著身前自發前來的眾人,依舊向這邊聚攏的人群,默默駐足,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領教到墨家的力量。
這個在百家中唯一一個有軍事實力,嚴密組織的學說,只是為政一城,便能在短短時間讓整個城池盡為墨者。
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或是法家,都不可能有墨家這麽大的號召力,感染力。
“真是可怕……”
鬥笠下的嘴唇微動,嬴成蟜無聲言道。
“此為吾友,無事發生,勞煩諸君了。”
科學家歉意地道。
群眾聞言,紛紛說著“不勞煩不勞煩,巨子大人無事便好”,各自去行未完之事。
一言出,眾人散。
這些月余前大多不知科學家為何人的宜陽普通百姓,聽到科學家言說的表現,堪比令行禁止的秦軍銳士。
嬴成蟜抬首望了一眼四周,不想繼續探究這座縣城了。從剛才至少百人的表現,他已經知道這座縣城真貌了。
回轉,牽出駿馬,拽著馬韁向城門而行。
“繼續說,在我未出宜陽之前,給我一個不抓你回去的理由。”
嬴成蟜對科學家道。
“君上是覺得我未將宜陽治理好乎?”
“將宜陽治理的唯有墨家門生能生存,這是墨家宜陽,還是秦國宜陽?”
“國家於君上重要乎?
“若是秦王暴虐無道,倒行逆施,天下百姓民不聊生。這樣的秦國,君上還要不要擁護。”
“皇兄不會如此……”
“假若呢?”
“若真是如此,那便換一個王。”
馬蹄聲清脆,節奏緩慢,因為嬴成蟜走的就不快,他想給科學家充足說話時間。
科學家在他心中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一個真正稱得上無私兩字的人。從民穿越為君的他,對站在人民立場的墨家有天然的好感。
他希望科學家能說服自己,就像是韓非說服他“包庇等罪”一樣。
或許,科學家如此做也有時代必然性呢……他想著。
究其根源,知其邏輯,方有準確判斷。
“正是如此。”
科學家笑了,笑君上本心一直沒有變,指著天道:
“上不為禍,宜陽便是秦國宜陽。”
限制君權嗎……嬴成蟜認可了這個說法。
權力需要製約,絕對的權力會導致絕對的腐敗。
或許在他死後,墨家便不會容許被存在,但現在,他這個帝國上位者覺得墨家至少不應該被這個理由剿滅。
“帝國內部出現蛆蟲,不能自清,墨家來替天行道,有些意思……
“為何那些富人要離開宜陽,是你強製讓他們加入墨家乎?”
墨家的加入很簡單,幾乎沒有要求。
但加入之後,墨家是百家中要求最多的。
其中一條,便是上交大部分財富。這財富不是肥巨子,而是用以資助窮人,和維持墨家日常所需。
且這不是一次性交清,是一個長期的義務。
好些墨者都是僅留日常所需,然後將財物悉數交到巨子手中,由巨子統一分配。
辛辛苦苦打拚一輩子,甚至有可能是幾代人打拚的財富。加了個組織,大半都充做了會費,這誰能忍?
“墨家從不勉強他人,吾並不知那些人為何離去,吾對其一視同仁。”
“我信,兼愛嘛。
“人是群居動物,且具有排他性。當整個縣城都是墨者,無論你這一碗水再怎麽端平,這些不為墨者的人也會壓力巨大。”
嬴成蟜呵呵笑了一聲。
“比如我,現在和你這個墨家巨子走在一起,壓力就挺大的。”
兩人這一路同行,幾乎遇見的每個人都向兩人投來了注目禮。
看向科學家的多是愛戴,信任。
看向嬴成蟜的多是探究。
雖然這些目光沒有惡意,但嬴成蟜依然不舒服。
“君上說笑了。
“自我入宜陽以來,宜陽人數已是原來二倍,來的人,遠比走的人多。”
嬴成蟜並不意外,道:
“以你墨家的理念,來的都是窮人罷。”
“……是。”
墨家一視同仁,力求愛他人,愛家人,愛自己都沒有分別。
窮人來到宜陽,墨家會發吃食,供住所。
但正所謂兼相愛,交相利。
我愛你,你也要愛他人。我給予你便利,你也要給予他人便利。
吃一次墨家食物,住一次墨家房屋可以,墨家不會說什麽。
但若是想長期白吃白住,什麽也不乾,就是白嫖,墨家不允許。
窮人要加入墨家,大家都是墨者,然後一起耕種,學習,勞作。
墨家很崇尚節用,所以太過奢華的生活,墨者是不被允許的。
有那個閑錢趕緊交上來,然後巨子拿去幫助更多的兄弟姊妹——普天之下的所有人,都是墨者的兄弟姊妹。
在經歷了劇烈動蕩的韓地,最多的就是失去了生活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的窮人了。
為了活下去而推翻貴族的他們,有些人失去了丈夫細君,有些人失去了父母孩子。有些人缺胳膊少腿,有些人身無片瓦容身之地。
這場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給活下來的農民帶來的除了生命以外,剩下都是苦痛。
震驚了始皇帝的他們,震驚了天下的他們,並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
而科學家,給他們指引了方向。
科學家執政的宜陽,對於沒有經歷過豪奢生活的他們,就是聖地。
墨家不能穿絲綢只能穿麻衣的規定,對於他們來說和沒有一樣,他們加入墨家之前也隻穿過麻衣。
墨家的一切都是公開的,像兵法,武功,百工,農業等等一切。
加入墨家,想學什麽就學什麽,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吃的一樣,穿的一樣,受一樣的律令管制,多好啊。
“看著罷,這只是最初的繁盛。”
想明白的嬴成蟜,看著街邊的由衷笑臉,不再感到毛骨悚然——心思不正的人才會怕監督。
“等過幾年時間,有本事的人就會追求更好的生活。當他們有能力成為富人,見識了更好的生活。就會脫離不能享受的墨家,出走宜陽。”
“一入墨家,終身墨者。”
科學家沉聲道。
墨家是百家中的一家學說,也是一個紀律嚴明的組織。進墨家容易,出墨家沒有可能。
墨家開放一切與的是墨者,是致力於實現大同社會的志同道合者,不是貪圖享樂的縱欲之輩。
在墨家,其成員皆為墨者,墨者必須服從巨子的領導,聽從指揮。
戰國時期的墨者入仕為官,都依然不能脫離墨家,必須大力推行墨家的政治主張,如果感到難以推行,就要引咎辭職並接受懲罰。
正因為有了這些嚴明的紀律,奠定了墨家堅固的思想基礎,養成良好的遵章守紀習慣。
史料記載: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脫離墨家,就等於背叛,不被允許。
嬴成蟜沉默下來,敲著馬,和科學家行到城門口。
望著其樂融融,一片祥和,猶如世外桃源的宜陽。
以及城門口源源不斷的出城富人,和進城窮人。
“我無法讓你總領韓地,韓地不能只有窮人。追求更好的生活,人類才能進步,窮人早晚會成為富人。
“你能控制一縣城的百姓,但不能控制一地的百姓。人一多,思想便雜了,不會有那麽多無私的人,我就不是。
“像我這種自私的人,對無私的墨家巨子有著崇高可敬,卻不能近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