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所及,荒草鮮血,那些剛剛嗷嗷叫著有如狼群的匈奴騎兵,已然外逃十裡開外,根本看不清了。
剛還揮舞如飛的鼓槌如有千斤重,喜歡單於不喜歡三公子名號的嬴將閭再也拿不動,鼓槌掉落,鼓聲停止。
“贏了……”
他喃喃自語,眼皮沉重,洶湧而來的困意蓋過其手臂的酸麻腫脹。
他身子倒在高臺之上,再睜眼時,已是一日夜後。
帶有膻味的穹廬,好兄弟李由趴在他的床邊補眠。
嬴將閭隻覺渾身酸痛無力,嘴唇乾巴巴。
他硬支著小臂,身軀向上挪動,想要起身,稍稍有那麽一丁點動作,李由就醒了。
睡著沒有一個時辰的李由睜眼瞬間,精光四射有如兩個小太陽,這位本應讀書學法的丞相之子在西北邊郡磨煉出了鐵血意志,早就被蒙恬欽點為秦國下一代將軍。
“喝水。”
李由不說嬴將閭還沒這個感覺。
一說,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水的滋潤。
清水將嬴將閭的言辭暫時堵在口中,還是溫熱的水流自其口入,咕嘟嘟落入腹中。
滿足地哈了口氣,嬴將閭抓住好兄弟手腕,迫不及待地道:
“我們是不是贏了?是不是打贏了!”
李由重重點頭,隻說了一個字。
“是!”
嬴將閭笑了,聲音不大,但能聽到是在笑。
笑著笑著,他將頭低了下去,有些含糊的言辭自他嘴中飄出。
“李兄……讓我一個人待會。”
理由望著低著頭,身體顫抖的好兄弟,伸出去拍肩膀的手停頓片刻,就收了回去。
“諾。”
聽到簾幕被掀起來的響動後,嬴將閭緩緩抬起頭,嘴角上翹著,嘴邊卻掛著自眼角流下的淚滴。
“父皇,叔父,此戰要大哥來,能贏否?”
以袖擦去眼淚,嬴將閭自問自答。
“贏不了,除了我嬴將閭,誰也贏不了。
“扶蘇不行,高也不行,智,陰嫚,還有那些初開之的弟弟妹妹都不成。
“我愚蠢的兄弟姊妹們,個個惜命得很,哈哈哈哈!”
又五日,有消息自西北而來。
三侄子,我已攻陷匈奴王庭,過來交接。
未等喜上加喜的嬴將閭動身,一則消息自南方而來,傳書者乃九原領主,蒙恬!
嬴將閭一臉冷笑,他不會忘記蒙恬給他造成的屈辱。
以德報怨那是他愚蠢的大哥作風,他嬴將閭向來報仇心切!
要兵士將蒙恬帶到穹廬,嬴將閭大馬金刀地跨坐在上位,斜睨著下手蒙恬。
“蒙將軍來的正是時候,叔父剛剛來信,匈奴王庭已下,將軍隨將閭一道見之罷。”
你蒙恬不是為了大哥將我困在九原嘛?不是扣我五萬軍隊不許北伐嘛?我嬴將閭就讓你親眼見到我當上匈奴王!想必到時這廝表情一定很好看!
……就是面上表情看不出來,這蒙恬心中也一定很復雜!
嬴將閭正想著假若蒙恬不從,就要兩邊士兵拿下強押過去。
在九原你說了算,在高闕我說了算!他嬴將閭就是這麽一個有仇能報必報的人!
“三公子請屏退左右!”
蒙恬沉著臉,低頭抱拳,神色有股掩飾不住的急切。
嬴將閭越看越歡喜,蒙恬反應越大他就越開心。
就像他以前找宮女淫樂,在度過食髓知味的那段時期後就偏愛找欲拒還迎的燒貨,那玩起來才有意思,一味迎合很無趣的。
他慢條斯理地扯著袖子邊,拉到眼前仔細觀察,扯著上面絨毛。
“為何啊?高闕和九原可不一樣,蒙將軍要做什麽都得理出個章程,可不能蒙將軍說什麽,就是什麽。”
“三公子!恬求你!屏退左右!恬有要事!”
鐵骨錚錚的漢子雙目紅絲密布,整個人如同從泥沙中拔出來的一般,對著曾經壓製到只能外求的三公子沉聲懇求。
嬴將閭動作一滯。
他和蒙恬相處時日也不短,兩人還曾有過一段蜜月期,他很清楚蒙恬是個什麽樣的人。
尤其是在叔父給予蒙恬極高的評價後,他就更不敢小覷蒙恬。
能令蒙恬求他,別說他現在還不是匈奴王,就是當上了匈奴單於也不可能。
他心中有不詳預感誕生,坐直身子,揮手屏退左右,深吸一口氣,正色道:
“蒙將軍,有話可以直說了。”
蒙恬並未出聲,而是向著他前進了數步。
蒙恬每走一步,嬴將閭的心就跳快一分!
到底是什麽事,在無第三人的穹廬中蒙恬都防范隔墻有耳,非要走到這麽近才能說?!
嬴將閭從來沒有懷疑過蒙恬會對他不利,只要橫壓天下的父皇尚在,蒙恬就不可能造反!
但,若是不在了呢……
“陛下薨於泰山,遺詔要長安君速回鹹陽,登基稱帝!”
只聽了前六個字,嬴將閭就已是跌倒在地,蒙恬後續言語他根本未聽清。
他自地上竄起有如一條蓄勢已久的毒蛇,大力揪著蒙恬的胸襟,指節凸起白色明顯至極。
“蒙恬!你要造反乎!我夷你三族!”
他寧可相信剛才還確定絕不可能背叛父皇的蒙恬造反,也不相信父皇會死。
“三公子可綁縛恬在此,恬只求盡快將此消息告知長安君,要快!要快!要快!”
蒙恬低聲吼著,眼中血絲根根都要滲出血來!
嬴將閭沒有最高父皇薨的準備,他蒙恬就做好了既是陛下,又是幼時玩伴死去的準備了?
但他不能像三公子一樣在這裡耽擱時間。
他蒙恬是秦國的將軍,他要守護好這片大好河山,為了蒙家,也為了始皇帝。
三公子年幼,不知六國之能,對六國的理解僅是鹹陽六王宮那些奏曲舞樂的女人。
曾和隴西侯李信在楚地折了二十萬兵馬的蒙恬卻是清楚。六國現在表現無害,是因為頭上站著一個讓他們絕望的始皇帝。
蒙恬離開九原的那一日,就已聽到韓地有人喊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起義了。
這還是在始皇帝死訊沒有公開傳出。
每拖一日,信息泄露可能就大上一些。真到了紙瞞不住火的地步,狼煙四起,而秦國新王未登基,大秦危矣!
六國余孽論秦死,聽取反聲一片。
這幾日一直心情極好,走路都哼著匈奴民謠的嬴將閭極力要自身保持冷靜。
他深深吸氣的同時,身軀控制不住地顫抖,就像是身處極北冰原。
“你若虛言,大哥也保不住你。”
嬴將閭整理了一下凌亂衣衫,將顫抖的雙手背在身後。
“來人,備馬,去狼居胥山。”
他故作鎮定地吩咐。
然後要左右士兵帶蒙恬下去換身衣物,洗漱一番。
最後叫來李由,要李由跟著蒙恬回到九原郡,觀察一下九原兵力分布有無異動再回來。
他不會帶著蒙恬去見叔父,因為他混沌的頭腦分辨不清這個消息的真假,蒙恬是忠還是奸。
所以他兩路並進,他去將這個消息帶給叔父,要最信任的好兄弟李由,去探查蒙恬有沒有反心。
兩支騎兵自高闕城而出,一南一北。
北上者三千眾,南下者二十人。
潰逃的老中,途沙帶著收攏來的兩萬三千多殘軍,回到了匈奴大軍駐扎地。
他們灰頭土臉地進了王帳要找單於,掀開的瞬間就見到頭曼憤怒起身,緊盯著場中的那個士兵如欲吃人。
“那逆子回了王庭?”
這位單於一臉怒色虎背熊腰,走的幾步路如同狗熊一般,抓住自王庭而來的匈奴士兵皮衣領子,扯到外面指著對面黑甲兵團低喝:
“那你告訴我,對面的是誰!”
大前日派遣的使者才在對面見到那逆子,這三日秦軍一直在此按兵不動。
十六萬匈奴大軍圍得水泄不通,對面兵團無一人外逃,那逆子是長了翅膀飛回去的?
稍稍宣泄了近來都是不順的憤怒,頭曼像揪小雞仔似的又把士兵拽回了王帳,用力扔在地上。
“那逆子被殺了,還是被關起來了。”
士兵顫顫巍巍地道:
“都,都不是,王子逼迫我們射殺了烏孫閼氏和小王子,留在王庭等候單於。說單於側的妖姬既已清,匈奴人不打匈奴人,王子要效仿中原給單於負荊請罪。”
頭曼呆愣片刻,望著委頓在地不敢抬頭的士兵道: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士兵一個響頭磕在地上,聲淚俱下的又重復了一遍。
“啊!逆子!逆子!”
頭曼大吼一聲,臉頰橫肉起了一層,拔出彎刀瞬間插在士兵身上。
拔出,再插,如此反復。
鮮血濺在了他的臉上,眼中,嘴裡,將他打扮的形似厲鬼。
可憐的士兵被一刀又一刀地捅,替佔據了王庭的王子承擔了頭曼的怒火。
身上皮衣為血漸染,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咕嚕咕嚕都是上湧的鮮血。
他雙目很快失去神采,脖子一歪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單於似乎仍未意識到士兵已死,騎在屍體上繼續猛插,彎刀赤紅,本色盡失。
在旁觀摩的老中,途沙本打算極盡渲染一下高闕城的豐饒與難打,要頭曼大軍壓境平了高闕。
但在聽到了似乎不該聽到地消息厚,兩人對視一眼,均是選擇了緘默。
要不是王帳已進,他們現在就走,不在這血腥氣長久存在的王帳待著。
一個時辰後,匈奴大軍拔營而起,急匆匆向著深處而去。
原地,隻留下了一排排用以迷惑黑甲軍的穹廬,少許士兵。
匈奴大軍和饕餮軍交戰之地很是平坦,最高點距離最低點也超不過二尺,所以前些日饕餮軍能以戰馬圍成一圈,要頭曼不知其中不是六萬兵馬,而是五萬。
在頭曼眼前瞞天過海,壓根沒想過會有伏軍的頭曼這才被樊噲打的落荒而逃。
這次匈奴也想用同樣的招數迷惑饕餮軍,同是距離遙遠,他們不能越過戰馬看到黑甲軍營地,那黑甲軍理所當然也看不到他們才對。
劉邦戴著望遠鏡,趴在士卒肩膀上笑瞇瞇地看著遠處馬頭攢動,縫隙出隱隱約約透出散亂的匈奴營地。
“要跑啊?那可不行。”
他要身邊親兵將消息傳達給老將王齮,然後饒有興趣地打趣道:
“冒頓兄,你阿父打這麽多天,還不知道我們有千裡眼?這斥候不行啊。”
一直被劉邦帶在身邊的冒頓,看著劉邦手中望遠鏡,抿抿嘴沒有說話。
這是斥候問題嘛?這不是。
誰能想到秦軍將領手中會有千裡眼這等只在傳說中的器具?這根本就不該存在!
他的阿父頭曼單於雖然要置他於死地,但他並不會因此貶低阿父才能,能將一盤散沙聚在一起的阿父絕對是匈奴千百年來,最厲害的雄主!
之所以一直敗,是因為阿父根本不知道面對的敵人到底有多強大,手中到底掌握著何等神器。
冒頓都不敢相信,面對實力如此強勁的秦軍,他們當初是怎麽打下九原,雁門的。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長安君,三公子就能橫掃匈奴地。那秦國久負盛名的王翦,王賁父子得猛到什麽地步啊,六國到底是怎麽撐的十年?
劉邦在冒頓眼前揮揮手。
“想什麽呢?”
冒頓勉強笑了一下。
“在想劉兄又要建功立業。”
“哈哈,那是!我劉邦天生就是封侯的命!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高聲吟唱,搖頭晃腦,招來身邊士卒一陣白眼。
別人的偏將,如樊噲將軍,那沖鋒陷陣猛的不行。
而他們這位偏將,聽說和樊噲將軍是同鄉,還是樊噲將軍大哥,怎麽只會說大話啊!
“對了,冒頓兄,你知不知道白登山在哪啊?”
冒頓搖頭。
“這個真不知,此山可有何異處?”
劉邦打個哈哈,正要和冒頓再說些話時,傳令兵攜軍令而來。
“副將有令!輜重盡拋!輕騎出擊!”
是日。
數量不到七萬,只有五萬披上黑甲的饕餮軍除了三日口糧外,打下來的羊群一隻都沒有帶,全扔在了陣地上。
千軍萬馬齊奔騰,向著一心歸聖山,毫無戰意的匈奴大軍追殺而去。
匈奴大敗,死傷慘重,傷筋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