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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好》467~468
第467章 無力奉養?

  看着那人,常歲甯沒有鋪墊,沒有迂回詢問,含笑直言道:“市舶使一職,我認爲韓铮韓大人可以勝任。”

  此言落定,廳内寂靜了一瞬之後,陡然喧嘩起來。

  無數道意外至極的視線紛紛落在韓铮身上。

  韓铮乃是江都轄内海陵縣的縣令,官職不高。年紀三十出頭,因生得高瘦,長相白淨清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年輕些。

  其人外表清潤儒雅,但接觸下來,性情卻不算合群。在江都衆官員忙着推舉各自親信族人,相互結交往來,以便在各種意義上“互通有無”之時,韓铮卻從不參與,一直以來隻是埋頭做事。這埋下去的頭偶爾擡起來時,開口也必是正事,且于細節之上格外較真,從不談人情。

  他不主動向旁人靠攏,也不理會前來靠攏之人,一來二去,在江都官員這個圈子裏,便多少有些不讨喜的名聲。

  但因他不過隻是個小縣令,隻專心收拾自家海陵縣那一畝三分地,又是個少言之人,大多時候也并不引人注意。

  正因此,此刻聽常歲甯忽然說出屬意此人爲市舶使的話,衆官員難免覺得吃驚——怎會是這厮?!

  韓铮本人也很吃驚,以至于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所謂“不讨喜”,是江都官員對韓铮的看法,于常歲甯而言,這位韓縣令則是一位很難得的實幹官員。

  韓铮負責的海陵縣,屢屢績評,各方面皆是上優。

  常歲甯也記得很清楚,在她初來江都時,每每做出新的決策,韓铮都會積極響應并付諸行動,但他并不谄媚奉承,總是領命後便轉頭回去埋頭苦幹,從不說公事之外的多餘之言。

  此人做事認真,态度端正,最難得的是,很早之前,常歲甯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共鳴之處:以人爲本。

  這一年來,常歲甯也未停下過對治下官員的觀察與考量,如今在她看來,韓铮雖官職低微,卻是當之無愧的治世之才。

  這樣的人,心性相對沉定,而市舶司巨大的利益很容易滋生出浮躁風氣,正需要沉定些的心性來壓一壓,才好中和一二。

  見韓铮遲遲未能說得出話,嘈雜聲中,常歲甯微擡手,廳内很快重新恢複安靜——

  “在我看來,就市舶使一職而言,韓大人是最爲合适的人選。”常歲甯言辭間格外不掩飾對韓铮的欣賞器重,神态真誠地問:“隻是不知韓大人意下如何?是否願助我重整市舶司?”

  四下寂靜間,韓铮動了動幹澀的喉嚨,抛開那轉瞬即逝的猶豫,站起身來,鄭重擡手,深深拜下:“承蒙節使大人厚愛,韓铮……必将傾力而爲!”

  常歲甯一笑,欣慰颔首。

  餘下衆人看着韓铮,卻是嫉妒得眼睛都要紅了。

  可他們無不深知常歲甯的說一不二,甭說他們隻是眼睛紅了,即便他們眼睛裏滴出兩碗血來,也動搖不了這位節度使大人的決定。

  且韓铮此人……怎麽說呢,雖不招人喜歡,在同僚之間很有些邊緣化,但的确也叫人挑不出什麽像樣的毛病來……他們即便想反對,一時也給不出站得住腳的說辭。

  部分人猶在眼紅不滿,而聰明人則已經接受現實,忙着撿剩下的好處了——

  市舶使雖然定下了,可市舶使不得再配兩名副手麽?

  且看刺史大人這架勢,顯然是要往大了折騰的,來日這偌大的市舶司内,上上下下,怎麽着也得用上個百十來号人吧?
  蒼蠅腿也是肉來着,先擠上這條金燦燦的大船才是正事!

  看着踴躍舉薦的衆人,常歲甯與他們點頭:“諸位若有合适人選,之後皆可舉薦到王長史面前。”

  至于選用的原則與比例,王長史心中自會有一杆秤在。

  一應之事議定後,衆官員離開刺史府之際,大多人心中喜憂參半。

  如此時機下,重開市舶司,固然是個十分振奮人心的消息。隻是這市舶使的人選,卻很值得思量……

  常節使爲何偏偏明言指定韓铮呢?
  韓铮此人,的确有些能力,可放眼整個江都,難道就沒有比韓铮更有能力的人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有,且不止一兩個。江都能有今時之況,靠的是決策有方,大膽試新,以及各處的協作,在這協作的過程中,有不少人脫穎而出,韓铮在其列,然而絕不是最亮眼的那幾個。

  所以,韓铮能夠被選中,身上必然有他人替代不了的東西……

  順着這條思路往下想,便有不少精明的官員嗅出了其中釋放的某種訊号。

  韓铮曆來不合群,行事較真,不與人結交,因出身格外清貧,官途中暫時并無相互扶持,或是可以拉扯的族人親眷……

  若是放到朝野上來說,這便是個茕茕孑立的清貧孤臣。

  況且,他們近來也已隐隐有所感受了,江都如今在着手收緊的不止是人才招引之策,還有對他們這些官吏的約束……

  如此關頭,選擇将韓铮放到這個人人觊觎的位置上,若非說其中沒有敲打之意,那便多少有些掩耳盜鈴,并實在是侮辱他們刺史大人的心眼子了——如今江都官員誰不知,刺史大人那數不清的心眼子裏,可沒一個是吃閑飯的。

  “誰讓人家如今不缺人用呢。”有一同離開的官員,私語歎息道:“你不樂意幹,後頭大把人排着隊伍想幹呢。”

  這話雖不好聽,卻是實情。

  “沒聽說嗎?顧虞幾家這些時日先後送了好些族中名帖過來……據說多得王長史都看不過來了。”

  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望族,殷勤起來反而格外可怕——因爲他們甚至不談錢!

  隻談志向和出路!
  更不必提那些自各處湧入江都的人才了,其中有些是避難而來,有些是慕名而來,或追随如鄭潮等名士而來……就跟不要錢似得。

  短短一載間,當初江都那缺人缺得緊的境況,已是一去不複返了。

  同時,他們的價值作用,自然也就不如起初那般稀罕了。

  這麽一說,他們這位刺史大人,倒有些喜新厭舊負心漢的感覺了……

  “也是人之常情……”有官員歎息道:“好歹暫時沒有卸磨殺驢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這磨,就繼續拉着呗。

  到哪兒拉磨不是拉?且說句良心話,她家的磨,拉起來還是很實惠合算的。

  若是換個地兒,十之八九要餓肚子的,且說不準哪日磨坊就炸了,命都保不住的那種。

  誠然,人心總是不知足的。實則他們已經占了許多先機好處了,得以在最初便站穩了腳跟,在江都有了屬于自己的關系網,隻要能守得住已有的,慢慢經營着,就足夠讓後來者難以追趕了。   
  至于那些見江都愈發肥沃,便的确有些失控迹象的貪欲,或許是該收一收……這樣才能和江都一起走得更長遠些。

  ——這些是尚且保有理智,心性偏中庸,比較看得開的官員們的想法。

  同時也有部分官員,面對常歲甯明裏暗裏的敲打很是不滿不忿,認爲她過河拆橋,出爾反爾,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常歲甯自然也料得到這部分想法,對此她也并不否認,坦蕩道:“無人可用時,沒得挑揀,隻要能用,便隻論其能而不論其德。如今也算家大業大了,若想要這份家業傳承得久遠些,便是時候好好養一養他們的‘德’了。”

  她将江都比作“家業”,語氣也如談論家事一般随意:“那些橫豎養不好的,注定做不成一家人的,便隻能緣盡于此了。”

  說到此處,常歲甯笑着轉頭看向側方:“韓大人,你說呢?”

  此刻正走在去往外書房的路上,被單獨留下說話的韓铮,就跟随在常歲甯身側。

  聽常歲甯這般問,韓铮垂首恭聲答:“大人用人之道,依據不同形勢而變通,可謂所慮長遠……”

  頓了頓,又道:“先前是下官狹隘了。”

  此前他對這位刺史大人上任之初,便公然将江都當作權利場,要與衆官員分利的舉動,是不滿不适的。

  但他也并不是棱角鋒利的激進之人,故而也未敢直白地表露出來,他隻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堅守本心,不與他人爲伍,不涉權利之争。

  之後,他漸漸發現,新任刺史雖通權争之事,卻也十分注重民生實事,這與他所求不謀而合,令他十分驚喜,便日漸生出感佩之情。

  而在此過程中,他逐漸發現,經這位刺史大人做出的決定中,有許多他不理解不贊成之事,卻總會在某一日,或某一刻,顯現出它的用途,乃至發揮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妙用,讓他意識到他起初的憂慮是多餘的。

  若說一次是偶然,那麽十次,數十次之下,他便渾然隻剩下了一個感受——刺史大人年歲雖淺,卻有着行一步算百步的深謀遠慮。

  表面之所以看不出深沉心機,是有能力支撐之下的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我也常有出錯時。”常歲甯笑着道:“但隻要大路沒走錯,小小分岔便在可控範圍内。我常也說,一時政令隻爲順一時局面而生,待哪日它的弊端顯現,便會有更适宜彼時的新策出現——”

  “所以我等不必過于瞻前顧後,隻管往前走就是了。”

  這句“隻管往前走”,讓韓铮心下觸動,從前他并無機會聽刺史大人說這些聽似閑談瑣碎,實則關乎大局之言,此刻聽在耳中,不由更添信心。

  “更何況,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如今我們這裏人才濟濟,還怕不能将小小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嗎。”常歲甯說到後面,眼角眉梢都帶上輕松玩笑般的笑意。

  韓铮也少見地真心一笑:“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江都。惠及整個淮南道,或也指日可待。”

  言畢,韓铮自己都有些意外了——他頭一回發現,自己竟也有這般“溜須拍馬”的潛力。

  然而,一旁的姚冉,卻仍覺得韓铮所言過于含蓄了。

  ——這些人膽子太小了,她家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淮南道。

  韓铮跟在常歲甯身後,第一次踏進了這座外書房内。

  常歲甯十分重視重開市舶司之事,有許多要處,需要向韓铮逐一交待告知,以便盡快定下章程。

  其中細則,大多由王嶽和駱觀臨二人向韓铮傳達。

  末了,常歲甯提到,會爲韓铮配上兩名擅于交際的副手,以便讓韓铮可以專心處理公務。

  韓铮聞言,私心裏很是松了口氣,他之所以很少與人交際,除了不願,實則也是不擅交際之道……刺史大人未曾點明,卻已經備妥了一切,顯然也是将他的不足之處看在眼中的。

  常歲甯倒不認爲這是“不足”,人的性情總有兩面,不能既要人家的孤清之氣,又要求他八面玲珑。

  隻是來日的市舶司注定要與各處商賈打交道,單是韓铮一身清正之氣,的确是不足夠應對的,便需要有人在旁協助,此乃基本而合理的分工而已。

  韓铮從刺史府離開時,已是午後。

  韓铮前腳離開,王長史緊跟着來傳話:“大人,您有貴客至……”

  王長史不算高的聲音裏,有着似曾相識的喜意。

  常歲甯猶記得,上回王長史以如此神态,說出如此話語,還是虞副将奉崔璟之命,來送那三百萬餘貫錢時——

  常歲甯很快見到了王長史口中的“貴客”。

  這回來的倒不是虞副将,但同樣也是崔璟的人,同樣也是送錢來了……

  問了才知,此次這些财物,均是朝廷就平定康定山、擊退靺鞨之戰功,給崔璟個人的賞賜,崔璟留了一半用于嘉獎軍中,另一半甚至沒有經手,便讓人送來了江都。

  常歲甯呆住一瞬,頗有種崔令安凡是打了些獵物,大大小小都要叼來給她的錯覺。

  她上回在幽州時,是不是忘了對崔璟說,她如今是頗有些家資的?

  因此次來的不是虞副将這些熟面孔,爲順利起見,是由元祥将人帶來刺史府的,此刻元祥便在旁低聲與常歲甯說道:“大都督信上說,東西雖不多,但聊勝于無……夏日将至,便是拿來替大人您多置些冰盆,也是好的。”

  前半句是大都督說的,後半句嘛,則是他自己加的……但他中間停頓了一下來着,是分作了兩段話,應也不算撒謊吧?

  元祥這廂兀自“工于心計”之時,恰聽喜兒來通傳,說是鄭潮鄭先生求見。

  鄭潮得空時,便會來刺史府與常歲甯說一說無二院事務。今日本是無二院旬休,但鄭潮被一群狂熱的文人纏住許久,此時才總算得以抽身。

  鄭潮剛被請過來,一眼便看到了眼熟的元祥,以及那些正在被清點的、裝滿了财物的箱子。

  鄭潮本不欲多問,奈何元祥生性話多,并且不拿鄭家舅父當外人,于是暗戳戳地小聲告知道:“……這些都是大都督下令送來給節使大人的。”

  鄭潮眉心驚惑一跳:“……?”

  誰送來的?
  ——他外甥?

  ——他那“無力奉養舅父”的外甥?!
  4300字,返程順利,恢複更新!謝謝大家春節期間的理解~晚安~

第468章 一心倒貼的外甥

  鄭潮兀自懷疑人生時,隻聽元祥又補充道:“大都督剛得的賞賜,馬不停蹄地便讓人送來了……”

  鄭潮恍然:“剛得的賞賜啊……”

  哦,那沒事了。

  他方才有一瞬間,竟然都忍不住懷疑外甥待他的真心了……這般狹隘,實在枉爲人舅啊。

  鄭潮這廂正要反思時,元祥再次小聲補充:“不過這些東西都不算什麽……早在去年,大都督便将家底都送來江都了,足足好幾百萬貫呢。”

  元祥說罷,不禁目露感慨之色。

  鄭潮的神情卻再度僵住:“……”

  顯然,在有事和沒事了的情緒反複橫跳之下,他最終還是有事了。

  外甥将巨額家産送人的敗家舉動,他姑且不做評論……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非這才是“璟漸貧”的真相所在?
  幾百萬貫……同樣被除族的外甥,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富有……

  可就是這樣富有的外甥,前腳将家産偷偷送人,後腳便向他寫信說“無力奉養”……

  他爲此不止一次反省過自己的大手大腳,有時深夜醒來,甚至會内疚地覺得是自己吃垮了外甥!
  誠然,他花錢略顯放肆,又過于樂善好施,養起來的确很費銀子……但外甥可是坐擁數百萬貫身家的人!

  别跟他說什麽銀錢都拿去送給心上人了……這般層次的有錢人,但凡是從手指縫裏漏點銀錢出來,還愁不能将他養活得白白胖胖嗎?
  有心想養舅父的人,無須人教。

  如此行徑,分明就是無心養舅。

  可是,餓死唯一的嫡親舅父,對那豎子又能有什麽好處?
  所以,餓死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隻怕是逼他投來江都!

  鄭潮看向那一箱箱财物,忽而狠狠代入——外甥獻給常節使的,又豈止是這些箱子?他鄭觀滄同這些箱子又有什麽分别?
  若非要說區别,或許還是有一點的……這些箱子是經人送來的,而他,是自己長了腿跑來的!

  忽覺自己就是隻長了腿的箱子的鄭潮,想到自己生生餓瘦的那十多斤肉,一時隻覺痛心疾首。

  他那外甥,那樣俊的一張臉,何其髒的一顆心!

  原以爲外甥帶給自己的隻是由奢入儉,而此時,鄭潮隻覺自己被氣得下一刻便能原地入殓。

  即将入殓的鄭潮以“并無要事,改日再來”爲由,轉身就要離開。

  如此說辭,即便是元祥也覺察出了不對勁,連忙快走兩步,跟上去詢問:“……鄭先生,您可是身體不适?”

  已在心中單方面自我入殓的鄭潮搖了頭,他的身體無恙,隻是屍體的确有點不适。

  但見元祥還要糾纏追問,鄭潮實話實說道:“……我回去給令安寫一封信。”

  他身上掉下來的每一兩枉死的亡肉,都需要外甥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

  鄭潮的想法很是分明,一心隻想要同自家外甥讨要說法。

  至于留下找常歲甯“對質”,則是萬萬不可能的——作爲長輩,被自家沒出息、一心倒貼的外甥算計成這樣,試問他還有什麽臉找人家姑娘對質?
  再者說了……那可是他如今的東家,他來都來了,人已登上這艘賊船,且已經安逸地躺下了……還能怎麽着?

  自然是隻能找自家外甥算賬了!
  看着鄭潮匆匆離去,略顯不善的背影,元祥的五官皺作了一團。

  鄭家舅父怎麽突然要給大都督寫信?
  該不會和他剛才的話有關吧?

  他說錯什麽了嗎?
  元祥在心中緊張地咬起了一整排手指。

  這時常歲甯已走了過來,看着鄭潮離開的背影,便向元祥問了一句:“鄭先生怎麽走了?”

  元祥有些不安地小聲說:“或許是屬下說錯了什麽,鄭先生突然說,要回去給大都督寫信……”

  元祥遂将方才的多嘴之言一并向常歲甯言明。

  常歲甯聽罷,目露恍然。

  崔璟事先雖未與她細說是如何“說服”鄭潮來江都的,但見這位鄭先生投來江都時的落魄模樣,她便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現下這顯然是穿幫了呀。

  常歲甯一時不知是該擔心鄭潮寫信的手腕,還是崔璟來日看信的眼睛。

  元祥也在心裏給自己的手腕派了差事——今晚回去之後,他勢必要将“謹言慎行”四字,狠狠抄上百遍!

  元祥這廂欲哭無淚,王長史卻心情甚佳地哼起了小曲兒。

  王長史的小曲兒傳到王嶽耳中,王嶽又偷偷與駱觀臨說:“……又有人給咱們大人送錢來了,聽說還是上回那位。”

  駱觀臨思索着擰眉,這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好心有錢人,究竟是哪個?

  “雖說靠人不如靠己,但有個這樣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錦上添花的知己好友,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王嶽感慨間,也看向自己的知己好友:“老錢,三日後祭海大典,你可要同去?”

  “你們且去,我便不湊這熱鬧了。”

  王嶽口中的祭海大典,是流傳于沿海一帶漁民之間的風俗。起初是每年開海之際,漁民們自發的祈福之舉,直到江都有了市舶司,便由市舶司出面主持此事。

  但之後,市舶司逐漸廢止,此事的籌辦便又輾轉回到了漁民手中。江都因此已有許多年未曾由官府出面,辦過一場像樣的祭海大典了。

  此次的祭海大典,常歲甯從半月前便讓人着手籌備了,并且提早放出了消息。

  祭海大典舉行的當日,海碧天藍,萬裏無雲。

  百姓早已聽聞常歲甯會親自出面主持此次祭海,因此大典現場尤爲熱鬧,甚至有人天不亮便來了,隻爲能搶先占上一個好位置。

  衆聲喧嚣間,身穿節度使官袍的常歲甯,在禮官的指引下,走上了高高的祭台。

  四下頓時更加喧騰。

  “常刺史!”顧二郎随着百姓一同歡呼,情不自禁間,剛要靠近祭台,一名護衛按劍擋在他身前,擰眉冷聲道:“别逼我拔劍。”

  顧二郎猛地回神,後退一步,看向面前生着異域面孔的女護衛,一眼便認出了她,忙一笑安撫:“拔什麽劍,都是自家人……且今日是爲祈福,豈好見血光呢!”

  康芷面色依舊冷漠:“顧二郎既知曉輕重,那便自重。”

  這顧家二郎每每出現,便一臉不知死活的癡樣,總想湊到她家大人跟前來,實在是生了一張十分欠揍的面孔。

  顧二郎退遠了些,轉身之際,小聲嘟囔一句:“好兇的脾氣,真是白瞎了一張異域美人兒的臉……”

  祭台邊,除了負責維護秩序的護衛之外,同時肅立着百餘名漁民。

  很快,有鼓點聲響起,祭海大典正式開始。

  由漁姑們縫繡而成的祈福旗幟在日光下迎風招展,鼓點聲陣陣,似震得海面之上都蕩起了一圈圈波紋。   
  按照流程,需先向天問卦,蔔測兇吉。

  此次大典負責問卦的人是無絕,他昨夜便曾觀過星象,今日又測了海上風向,心中早有判斷,但在得出大吉卦象時,依舊露出莫大喜色。

  【得吉卦,面露喜色,以報之】——乃是他拿到的流程冊子裏,必須遵守的一環來着。

  身穿道袍的無絕,向祭台周圍的漁民百姓示出吉卦,又與常歲甯滿臉喜色地禀道:“大人,此乃大吉之兆!今歲開海,必然是個太平豐年!”

  看着爲遵守流程,臉都要笑爛了的無絕,常歲甯遂也加入他,露出粲然笑意。

  聞聽此卦,漁民間歡呼聲洶湧不絕。

  常歲甯立于祭台上方,面向前方海面,執禮拜下:“茫茫黃水,長存萬年。天賜之恩,日月可鑒。”

  四下的漁民也紛紛跟随,向着大海的方向,行跪拜大禮,姿态神情無不虔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大多世代以捕漁爲生,對他們而言,這片大海的存在就是天賜之恩。祭海大典的意義,既是爲了祈求豐收平安,也是表達對大海的敬畏和感激。

  圍在後面的百姓們,也被那些漁民們身上的莊嚴虔誠之氣感染,一時都寂靜下來,未有出聲喧鬧冒犯。

  常歲甯雙手執起裝滿了黃酒的海碗,向海面方向敬拜三次,每拜一次,邊緩聲道——

  “一敬護海神明,願海不揚波,浪平風靜。”

  “二敬天地日月,願祈得豐年,人海共榮。”

  “三敬海上先魂,願佑我同族,去歸平安。”

  三次拜畢,常歲甯改爲一手持碗,一手執袖,緩緩将濃烈的酒水灑倒在祭台之上。

  祭台下,不遠處,跟着敬拜的王嶽看着自家大人的身影,感受着四下虔誠而蓬勃的民氣,無端又有些眼眶濕潤,直起身時,不禁擡袖按了按眼角。

  一旁的駱觀臨見得王嶽的動作,此次卻未有笑話王嶽感性。

  他知道王嶽的觸動由何而來,因爲他也有着同樣的觸動。

  駱觀臨很少會離開刺史府出來走動,更是第一次參與到如此隆重熱鬧的場合當中。

  聽與看,總歸是不同的。此刻他置身在這祭海大典中,所親身感受到的民氣,是在那一封封哪怕缜密細緻的公文中也無法被具象傳達的。

  民氣昭蘇,共同期盼着太平豐年。

  除此外,駱觀臨亦能清晰地察覺到這昭蘇蓬勃的民氣中,所包含着的不止是對豐年的渴望——

  駱觀臨微擡首,仰望着祭台上方的人影。

  陽光刺目,一面面祭海旗在蒼穹下迎着海風招展,便在那道身影上投下了跳動着的光影。

  光影明暗斑駁,模糊了她的形容,海風拂亂她的衣袍,隻依舊可見身影挺拔如青竹。

  她站在那裏,代百姓祭海,一舉一動間,可見對天地之虔誠,待生民之憐憫。

  她立于這浩大天地間,面對茫茫汪洋,竟也全然未給人微渺之感,周身神形氣态渾然天成,雖無形,卻不可摧折——

  駱觀臨看在眼中,竟覺窺見了幾分……難言的氣态。

  此一瞬,他幾乎萬分斷定,她“撒謊”了。

  她說,她願扶持李姓……

  可是此時所見,卻給他一種無比清晰之感——她絕無可能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駱觀臨眼神幾變,緩緩收攏着袖中手指,卻又離奇地意識到,自己竟生不出絲毫被“哄騙”的憤怒之感。

  大約是他此時也想象不出……究竟何人才能讓她甘心居于其下。

  祭台之上,她在代民敬拜神明,而在江都百姓眼中,她又何嘗不是值得敬拜的神明?
  這便是駱觀臨察覺到的另一重民氣。

  民氣是不會撒謊的,駱觀臨置身其中,心神被一陣陣沖擊着。

  鼓點聲逐漸歡快,有赤膊的漁民跳起了祭海舞,四下氣氛高漲。

  今日前來觀看祭海大典的不止有尋常百姓,也有以蔣海爲首的商賈,以及來自各處的文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衆聲鼎沸如雷。

  有關重開市舶司的消息已有人聽聞,今日常歲甯之所以設下如此隆重的祭海儀式,一是爲了鼓舞民心,二來便是爲了宣告她重開市舶司的決心,再有便是爲了造就盛況。

  盛況二字,本身就有着諸多意義和作用。

  宣揚盛況,少不了文人手中的筆。

  前來“站台”的鄭潮将此景象盡收眼底,詩興大發,遂作詩贊頌。

  鄭潮負手吟誦,由王嶽之子王翼在旁代筆書下,至于爲何不自己親自寫,自是因爲由口念出,更顯豪邁,二來……他的手腕真的很痛。

  因有鄭潮起頭造勢,諸多文人雅士俱也紛紛跟從,一時間吟詩作對聲此起彼伏,絢爛詞藻随海風飛舞。

  王嶽不甘落于人後,也叫人尋來了紙筆。

  王嶽将紙就近鋪在面前的一架鼓面上,然而措辭之際,猶豫不決之症卻是大犯,兀自思忖斟酌間,隻見一隻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望山,借筆一用。”

  王嶽剛擡頭,手中羊毫已被奪去。

  駱觀臨微彎身,執筆書寫,筆迹清絕,落筆如瘦梅之姿,卻是力透紙背。

  王嶽愕然,将頭伸過去,定睛細看,低聲誦念其上新詩,面色逐漸驚豔。

  須知自好友成了“錢先生”以來,便再未作過詩了。

  果然還是那個以詩詞檄文名動天下的駱觀臨啊。

  如此好詩,必會傳遍四方。

  看着這篇詩文,王嶽甚至生出了一種想要據爲己有的沖動……

  但他到底沒有開口“借用”,一則這想法實在太過厚顔無恥,有失文人風骨,二來,好友已經落筆署名——其上所署,乃【錢甚】二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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