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相一臉殺氣,但實際上裴績的臉色卻有些尷尬。
“中丞,末將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廷相道:“欽差就在此處,你隻管說。”
裴績是新提拔的指揮使,他以往是個千戶官,確實也跟風佔了一些軍屯,但以他的官職,實際上也佔不了多少,此次朝廷要清退佔據的軍屯,他自然是跟著全都上交了。
所以他自己倒沒有特殊的利益和要求,但這件事並沒有那麽簡單。
“中丞,末將所說的阻撓勘界,破壞界樁之人,並非其他人,而是分得田地的軍士本身。他們不要得田耕種。”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詫。
張璁立馬追問,“這是為何?天下有人得田而不願者?”
唉。
裴績本來不想反應的,但現在上司直接責問屯田的進展,他就是想拖也不行了。
做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他還是講了,“分得了田地以後,就要繳納屯田籽粒數。按照一般的稅比,每畝田地要繳納一鬥兩升的籽粒。但田地與田地是有區別的,朝廷為顯公平,肥地每軍50畝,瘠地每軍200畝,然而在收繳籽粒時,耕種貧瘠之地的軍士反而要繳納更多的籽粒數。若是正常的年景還好,萬一碰上個災年,上面籽粒催得緊,又當如何?
各位大人都是知道的,如今邊鎮之中,本身就是逃亡軍戶,還在的人都想逃亡,又有誰願意再進來?
再有,屯軍除了要繳納籽粒。還有各種差役,如養馬、采草、伐薪、燒炭,另外還要被征用去修築邊牆、城堡、墩台。好在現在是沒了王府,以往還要被王府調去營建宮殿、陵墓等等。”
隨著他這些話說下來,眾人臉色也都變了。
其實一個社會的制度敗壞到一定程度,真的不是簡簡單單殺幾個人就能解決事情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希特勒應該是最會治國的領袖。
裴績還少說了一種情況,
屯軍除了有官役,還要面對各級官屯官員,下自百戶、千戶,上至指揮使、鎮守太監等官,這些人也經常性的‘役使屯軍’。
屯軍本身就是亦農亦軍,有軍隊的色彩,但邊境不是一直打仗,大部分時候還是生產生活為主,所以就有一種‘免費勞力’的感覺,需要做什麽,完全就看官員的命令。
有的役軍耕種私有的莊田,如原來的何錦義。
有的是修築私第,甚至還有為他做生意、販賣商品、私鹽,不一而足。
這個東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仿佛天生就在我們的基因裡似的。
即便到了現代,也有很多人的工作內容被領導無限擴大,經常是工作秘書乾成了生活秘書,他是指使你指使慣了,所以不在職責范圍內的事也會開口。
身處下級的人也難說個‘不’字,即便確實某件事上綱上線起來,他不應該讓你幫他做,但領導開了口,你怎麽辦?
屯軍的地位就和這個有些類似,只不過古代的人更有尊卑觀念,役使人更加的放縱徹底而已。
他徹底了,下面的軍戶自然就只能逃跑。
後來也會發生一種叫‘怠耕’的現象。
背後其實都是本經濟帳,看似我拿到了田,實際上後面的負擔更重,所以歷史上也有記載,軍戶得田以後,會“聽其草生”、“棄地不種”。
這一點其實有些複雜和麻煩。
王廷相看了眼王守仁和張璁,
即便他們上奏給皇帝,可作為皇帝,面對這種問題,無非就是下幾道政令,禁止xx和xx。但具體執行還是要靠他們,他們則要依靠千戶、百戶,百戶呢?他也沒辦法,手底下的人在逃跑呀。
唉。
張璁歎氣,真是有夠難的。
王廷相皺眉思索著,“裴指揮,役軍之事,朝廷是可以下決定杜絕的,陛下必定不會反對。巡撫衙門、總兵衙門只要以身作則,指揮使、千戶一級想來也不太敢。只是軍士對此已不信任,而且……”
而且人亡政息。
現在的巡撫、現在的總兵可以做到。後來者就不一定了。
這就導致上層官員與底層士兵之間更加沒有信任可言。
“要不要上奏於陛下?”張璁帶著疑慮問道。
“上奏可以,但我等要先有個解決的辦法。”王守仁眉頭一蹙,計上心頭,“所謂的勞役或是籽粒,根本上乃是士卒的生活難以為繼,用老百姓的話講,好男不當兵。
因而私以為,為官為將,務必要愛護手中將士,承平之時,他們為朝廷耕種,戰亂之時,他們為朝廷冒死,這樣的人,為官為將者不愛護反倒要欺辱,就是朝廷立再多的規矩都無用。”
王廷相聽著覺得有道理,又問道:“可是不是愛護將士,這一點又要如何保證呢?”
“本官在朔方鎮是有一個做法。”
“請伯安兄不吝賜教。”
河套軍管區一切都是從零開始,很多事都是靠王守仁自己去定。
王守仁其實也奇怪的,因為皇帝確實不怎麽管他,都任他去弄。有的時候他自己都發慌,會上奏說皇上,我最近做了什麽什麽,您看看這樣是否可行,不行的話,您給個話,我馬上糾正。
但皇帝對此的回應總是一句話:知道了,甚好。
王守仁眼神一偏,透露智慧的光芒,“萬變不離其宗,要想做到什麽,就將其和政績、升官兒聯系在一起。我想讓各級將領愛護百姓,卻不知道怎麽做,那麽我便將士卒的生活情況也列入為將者的考核之中。凡士卒家家破敗者,即便此人驍勇,我不僅不用,還要貶之。因為我始終覺得,將兵不和,打不了硬仗。”
這是很通俗的辦法,一聽就懂。說白了,你不能讓你的士兵過的太慘了,太慘了人家肯定恨那個領頭的。
“王部堂的意思,就是看結果。”張璁也開始點頭,“或可一試。”
“裴績,你可聽明白了?”王廷相追問道。
裴績打眼瞧了一下主位上書生模樣、身形還有些瘦削的人,他心中有些好奇:這是什麽人物?
“末將,聽明白了。便是不可役使軍卒太多。”
王廷相向京師方向拱手,“不錯。此法本官會上奏朝廷,寧夏衛的將士不如其他衛,那是你的問題,寧夏鎮不如其他鎮,那是仇僉事的問題,陝西都司不如其他都司,那是本官的問題。”
“是。敢問中丞,若還是有人不願呢?”
“恩威並施即可。這些道理,你要解釋清楚。但是對於拒不服從者,也要略加小懲,事情一點點往下做,難道他們還能不當軍戶了麽?這一點,誰能給他保證?”
裴績低頭,“是,那末將沒有其他疑慮了,接下來必定全力做好屯田之事。”
王廷相和張璁呼出一口氣,還好沒有讓王守仁走。
涉及每個具體的人的事情,確實錯綜複雜,政策制定也有很多未能考慮到的地方,這是無可避免的。只怕沒有足夠的應變能力,那是要頭疼的。
“其他三衛呢?類似的情況不必講了,依此辦理即可。你們四衛,今後本官也是要看的,要是哪一衛的士卒窮到了要賣兒鬻女的份兒上,本官還要找你們麻煩。”
寧夏前衛指揮使周瑞站了起來,“中丞,末將這裡有一大戶阻撓清屯,他有宮裡的關系……”